一場濕雨過後枝上梨花芳菲白妍,興明宮紅牆琉璃瓦巍峨依舊,幾乎叫人忘記了一場宮變正發生。
嫦安本隻是周太後宮裡的一名粗使宮女,負責灑掃。但偏巧周太後貼身的翠群姑姑病倒了,翠微姑姑護送懿旨去周府,又撞上了叛軍枉送性命。
如此才有了她被破天荒擢升,隨周太後前往惠靜太妃的靜涵宮,賜這一盞毒酒。
說起這位惠靜太妃先帝時也曾寵冠後宮,可惜沒個子嗣。順文皇帝一暴斃,周皇後順理成章扶持幼子登基成為了攝政太後。
彼時人都以為,珍妃難逃殉葬。不曾想周太後不隻沒為難這位宿敵,反而封其太妃,放在眼皮底下好好養著。
從此惠靜太妃也老老實實閉門不出,一心禮佛,本以為前塵舊事風吹流雲散。哪料城破國亡之際,太後反倒圖窮匕見,要來賜死她。
不過……倒是聽宮人傳,這位惠靜太妃跟反賊冀王之間曾關係曖昧。
嫦安如是想著,將頭埋得極低。
漾著危險的酒呈在了玉案上,她隱約掃見立地丈高香樟屏風前,一抹清冷身影,鴉的發,灼的釵,雖不敢直窺其皮相,但見秀骨筆挺,果真有羞殺六宮之形神。
“去外頭守著吧,哀家與太妃說說話。”
隨著太後周浣宜一聲令下,嫦安斂襟退至帷簾外,內殿隻剩下二人。
謝君凝未著宮裙,青衣繡鶴白衫邁下來,手上牽著一六七歲大的男孩,正是當今天子顧謹之。
“去同你母後告彆。”她將顧謹之引到太後麵前。
小天子走過去抱了母親,也知道已經窮途末路,稚嫩臉龐充滿著茫然與彷徨。
周太後撫摸了他發梢,將手伸向了謝君凝。
謝君凝遲疑了片刻,她並非傷春感秋的性子,但念及這一彆或許是永訣,到底把手遞了過去。
周太後卻就勢把她跟天子一起拉進了懷裡,眼中飽含著熱忱,以帕拭淚:“想當年先帝仍在時,你我結成盟友,共同扶持瑾兒登基。回想這一程風風雨雨,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哀家真是舍不得。”
謝君凝頓了一下,伸手將她的手拿開,冷淡道:“你的那些親軍抵抗不了太久,我再不帶陛下走就要來不及了。”
周太後看著自己被拂開的手,失意哀歎:“真是薄情寡義啊君凝。當年先帝爺盛寵你一人,弄巧成拙害你被架在火上烤,前朝後宮人人皆將你打成禍國妖孽欲除之後快。彼時,若不是哀家施以援手,你早死無葬身之地了。”
“如今你的舊情人打進羚都,又是哀家站了出來,想方設法送你出宮。難道就不值當你一句多謝姐姐嗎?”
謝君凝拉起小天子,指了指外頭嫦安:“陛下去跟著她。”
待孩子走遠,她鳳眸一掀瞟了眼周太後,幽然咬字:“說好了送你兒子登基,你便放我出宮。出爾反爾硬是將我耗在宮中又三年,我可真是要謝謝太後大發慈悲了。”
周太後瞧著她恨又無奈何的模樣,心虛之外乾笑兩聲,“哀家這不是瞧你與瑾兒投緣,這孩子自小就知道挑頂美頂危險的女人親近,可見注定命途多舛。”
說著拿起一旁長劍塞給她,麵色一端:“從此後陛下的安危就交給你了,出西六宮,順著太監班房往長華門走,一路保重。”
嫦安見惠靜太妃執劍而出,目光投向周太後,周太後豔妝帶厲:“跟著太妃,拿命護送天子出宮!”
謝君凝一路當先,護著身後嫦安與小天子。
至到半道越發覺得這路並不像周太後口中那般安全,嫦安護著小天子匆忙隻顧奔逃,撞到了她肩膀。
“噤聲。”
謝君凝比了個手勢,習武之人外放五感,敏銳聽到有兵戈甲胄逐漸逼近,反手推開一間房,將宮女與小天子推了進去。
她緊鎖的眉心卻並沒鬆開。
就她耳力所聞對方來有一隊人馬,依照她曾在顧見辭麾下謀事之時的舊例,這一隊編有五十人。而除此五十人之外,她還探聽到了領隊之人呼吸格外緩慢,不似軍中將官,倒像是江湖中內力渾厚的一等高手。
不過才兩息的功夫,人馬轉瞬就搜到了班房。
窗紙外黑影壓壓,槍戟鐵腥,嫦安常年困在內宮中久不見外男,已經嚇得唇紫腿軟。
直到謝君凝撕了她一塊袖布,將天子的眼睛蒙上,她才神魂歸位。
“娘娘——”小天子怕黑的抓向她的手。
謝君凝按住了他,“還記得你最喜歡在禦花園玩的躲貓貓嗎?”
小天子點點頭,語氣沮喪:“可娘娘總能找到我,朕打三歲往後就發誓再也不玩了!”
謝君凝示意嫦安過來拉住他,口中道:“陛下想贏待會就跟著這位……”
嫦安忙道:“奴婢嫦安。”
“跟著嫦安一路往長華門跑,不要回頭,我會在後頭追上你們——”
外頭黑甲踹門搜刮,意外發現這間房落了門栓,頓時兵甲緊握。
木門震蕩,嫦安連忙將天子拉進懷中。
門外黑甲邊踹門,邊道:“去報春秋二老,此地有人藏身——”
話才落,莊春嘻嘻哈哈飛簷走壁,踩碎琉璃瓦無數,袖中一枚雷彈直甩出去,炸的木門四分五裂,黑甲也嗆咳倒退。
他自叉腰道:“你家冀王請老子過來,說能跟小盟主大戰一場,俺們才來的。結果人沒見著,就聽你們這群蝦兵蟹將使喚了!不爽不爽,還不如擱家掰苞米……”
趁著煙塵四起,謝君凝推了嫦安一把,凝內力直送兩人一蕩近十米,伸手合上了空院大門。
孑然回身麵對黑甲大隊。
周身連風聲都啞然,她五指悄然按在劍柄,麵無表情攔住所有人去路。
無端給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壓力。
黑甲領隊緊攥長槍,但不待他發號施令。
莊春已然奔雷般衝謝君凝而來,眼珠子灼亮的嚇人,雙刀從背後瞬間祭了出來,人如猿猴般靈活。
殺意森然從頭直劈:“許久不見謝盟主,有些認不得了,不如掏出紫金龍王令給小老兒瞧瞧,否則彆怪俺認令不認人!”
紫金龍王令乃是武林盟主的象征,持之可號令大焉江湖群豪,爭搶自不會少。
謝君凝連劍帶鞘抬舉,擋住了這凶狠一擊,反手長劍出鞘,白刃耀射天光,刺的莊春捂眼一退。
劍吟隨她破風一掃,一擁而來的黑甲被外放內力所傷,疊羅漢般摔在牆上,捂著胸口抓不穩兵器。
謝君凝騰出手來,踩著尋杖欄杆,靈如燕捷似鴞,同莊春步法騰挪過招,長劍對雙刀,隔著柱子戳、刺、擋、攻。
雖被柱子遮擋視線,但她仍如同劍上長眼,出手分寸不差。劍柄隨內力催動,時而飛旋如絞鏢,時而柔折如軟劍。
莊春遊走閃避著實狼狽,招式上已落下風。
一念及受冀王重金委托之時,說起這位盟主內功大損。眼珠子一狠,頓時從柱後閃身而出,一擊佯攻,一掌全力拍出。
謝君凝與他一掌對拚內力,寒玉般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破綻。
莊春退後兩步,卻一喜後援來到。
謝君凝敏銳側身,先擋莊春兵器,再躲莊秋掌風,這次卻被真正傷到了心脈。再能裝忍,可唇邊殷紅淌下的血線,已經暴露了她果然內力大減。
莊秋歡喜的躺地上拍手打滾,不可置信自己竟然一掌便將這位從無敗績的小盟主打到吐血,“老子要當天下第一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望向師兄莊春,二人默契的都不用多言,前後夾擊直瞄謝君凝周身大穴,不能殺死,也要將其傷至廢人。
謝君凝已至強弩之末。
她默算已為嫦安帶著天子離開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長劍點地,闔上了眸眼。
一瞬間,外人看或許是已經放棄了抵抗。
但已經奔至她周圍一丈之地的莊春莊秋卻已感受到了雪崩之勢,知曉她這是要破釜沉舟,拖著在場所有人同歸於儘。
這位謝盟主,當年仍在江湖活動之時。
那也是人儘皆知的睚眥必報,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
生死一線之際。
一聲著急忙慌的驚喝,“黑甲衛快救咱家王爺的心肝寶貝疙瘩,都站著乾什麼吃的!我看哪個吃白餉,等著秋後算賬吧!”
蘇樾扇子一合,自己衝到了謝君凝身前,展臂去擋春秋二老的進攻。
黑甲瞬時爬起來,大批擋在了這位最得王爺心的軍師身前,一下護的水泄不通。
謝君凝斂了同歸於儘的殺器,被蘇樾拽住,臉色卻比吐血受傷之時還要難看發白。
蘇樾連忙關切:“沒事吧?要不撐一撐再死呢。就是說要死你也死在王爺麵前,否則他牽連我這個無辜,我這大好仕途剛開始,虧得多可惜啊。”
“把你剛剛的話收回去。”謝君凝寒眉。
蘇樾茫然聳肩,“哪一句啊?”
謝君凝喉嚨堵著的血,未及張口就整張臉一皺,吐的來勢洶洶。
蘇樾忙不敢再耍賴了,“好好好,咱不當王爺的心肝寶貝疙瘩。來,我帶你去找他,你親口跟他說去!”
他自顧的讓她胳膊搭自己肩上,打算扶著人往冀王處去,卻並沒發現。這句話一提,謝君凝便胸膛起伏劇烈,整個人畏縮、抗拒的蜷縮,眉心一鬆徹底被他說暈厥過去了。
蘇樾發現肩膀重量變沉了。
再三考慮會不會被他那越發喜怒不形於色的王爺給暗殺了,忐忐忑忑的把人抱了起來,往禦書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