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衛勉明白,太子殿下這話,說的是方才擋箭之後,龍武軍擅自衝進校場一事。

這裡畢竟是東宮,太子再被陛下厭棄,終究還是太子。衛勉平日帶隊巡邏,也隻在校場外圍走一圈,不聽不看走完過場。

今日這暗箭來的太突然,衛勉當下反應快過腦中思慮,等他擋下暗箭,才知自己恐是做錯了。

即便自己不出手,太子身邊自有護衛相護。衛勉知道,方才聽見箭嘯的一瞬,是自己慌了神。

眼下太子殿下不陰不陽一句問話,就讓龍武軍個個如臨大敵,搭在佩劍上的指節發緊。衛勉聽見身後動靜,低頭回話:“事發突然,還望太子殿下見諒。”

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四周一片沉寂。片刻過後,才聽太子殿下道:“我見過你。”

衛勉稍稍仰頭,太子眼神一點,示意他站起來。

衛勉起身,身後一列龍武軍隨他一同起身,佩劍與鐵甲碰撞的冷聲一片。聲音靜下後,衛勉才抱拳回道:“卑職龍武軍司戈衛勉,奉命巡守宮城,每日會在東宮校場外圍巡邏。”

“衛勉。”

太子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還要說什麼,卻聽亂七八糟一陣腳步聲傳來,抬眼看,遠處有人急急忙忙往校場跑來。

護在太子身前的護衛,持刀往前走了一步,將太子牢牢護在身後。衛勉還未轉頭,就聽到來人急聲道:“太子殿下無礙吧!幽王殿下一聽樸頭箭射向東宮校場,立馬命下官前來查看殿下安危。萬幸,看來是龍武軍將箭擋了下來。這要是差了分毫,樸頭箭傷到太子殿下,可怎麼是好啊。”

隻憑聲音,衛勉也能聽出來,說話之人是魏海裕,幽王袁驊身邊一等謀士,谘議參軍魏海裕。

急匆匆一段話,落在衛勉耳裡,“龍武軍”三個字格外刺耳。他側眸看向魏海裕,見他麵上一如既往笑著,尤其狂奔之後咧開的嘴急促地喘著氣,像極了吐舌的狗。

衛勉心內厭惡,麵上隻雲淡風輕收了眼神。他與魏海裕向來不合,但因著都為幽王效力,麵上不得不裝作相安無事。他本無意與魏海裕爭什麼,隻是有些東西,你不去搶,也有人會防著你去搶。

就像路邊護食的餓狗,哪怕是偶然路過之人,它也要齜牙咧嘴惡狠狠做出將要衝咬之勢。若有人離它爪下的食物近了些許,也難保它會衝上去撕咬一番。

餓狗如此,魏海裕也是如此。

方才他一番話,衛勉自然聽得懂:這箭與幽王有關,且不論這暗箭目的究竟為何,單單自己為救太子殿下出身擋箭一事,幽王那邊就少不了一番問詢。

衛勉不懼,隻覺得煩悶。

校場正中,太子不屑接魏海裕的話,他身邊的護衛開口道:“既是幽王殿下監督造箭,好端端,怎會飛到東宮來?”

魏海裕上前一步,與衛勉並肩而站,語氣很是謙卑,用辭卻夾著挑釁:“太子殿下容稟,前幾日陛下和幽王殿下在靶場射箭,看中了我家殿下的樸頭箭,又覺射程太短殺力不夠,便命殿下改造樸頭箭。我家殿下領了聖命,這幾日都在武庫和工匠鑽研改箭,今日新箭做好,便去武德門外試射,哪知那工匠手裡失衡,竟將這箭射往東宮來了。”

武德門到東宮北苑,這箭怕是長著腦袋飛來的。

魏海裕餘光瞥了一下衛勉,話尾帶了些微妙笑意:“幽王擔憂太子殿下安危,萬幸衛司戈在此,太子殿下既無礙,下官也可回去複命了。”

不愧是幽王身邊一等謀士,滴水不漏的一番說辭,連陛下都搬了出來,叫人就是想挑個錯處也不能。

幽王得寵父慈子孝,太子臉上有些掛不住,隻道:“難得王弟如此為我擔憂,回去告訴他,本王無礙。”

魏海裕似笑非笑地躬身行禮,轉身時對衛勉微一頷首。衛勉目視前方,瞧不見。

校場上的風波就此平息,晴空之下風聲漸沒,等到魏海裕走出好幾步,衛勉才向太子行禮告退。

太子命護衛收劍,對衛勉道:“今日多謝衛司戈。”

稍遠處,魏海裕的身影停下來,很快又繼續往外走。

衛勉抱拳:“殿下言重,本就是卑職職責所在。”

言罷轉身,龍武軍側列給衛勉讓出一條路,等到衛勉走到領頭位置,才重新排成一列站好。

黑漆漆一列衛軍,隻有鐵盔頂上的鮮紅盔纓帶著顏色,風動之下恰似血湧。太子的眼神掛在那紅纓上,目送他們離開東宮。

春日草綠,天也格外潔淨。走出東宮時,衛勉仰頭朝天看了一眼,隻覺天際風光越好,心裡那股煩悶就越凝聚。

還未見麵,他似乎已能聞到幽王身上那股辛香味道,經年累月被龍腦熏染出的氣味,過重則膩,衛勉始終聞不太慣。

日光籠在他身上,化成地磚上斜斜一條黑影。衛勉拖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剛過日華門,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飄出來,鬼魅般笑著。

衛勉瞥他:“魏先生在等我。”

魏海裕很瘦,笑起來麵上骨頭尤為明顯,張嘴說話時更仿佛整個頭顱的骨骼都在交錯晃動:“方才忘同衛司戈說了,樸頭箭改好,殿下最晚後日便要離宮回府。司戈知道,殿下最是掛念你的。”

衛勉盯著他說話時上下鼓動的額頭看,隻覺這人的皮肉實在單薄,早晚被骨頭戳破。心覺好笑,說話時也帶了戲謔笑意:“難得魏先生好心,專門等在此處竟隻為了同我說句話。”

言罷,也不等魏海裕回答便往前走。魏海裕一愣,陷在眼眶裡的眼珠轉了轉,反應過來後立馬小跑著追上去,又喘又笑道:“此番、此番殿下進宮,衛司戈可是一次未曾去見呢。今日又在校場救了太子、太子殿下,再不去,隻怕殿下心裡......”

衛勉停步,一記眼神打過去,就讓魏海裕住了嘴。畢竟武力懸殊,魏海裕再是嘴賤,也知此刻應該識時務。眼看衛勉麵朝自己轉過來,黑漆漆的影子罩在自己身上,像塊陰雲。

魏海裕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喉頭一咽:“我、我是好心提醒,衛司戈這是做什麼?”

衛勉不答,冷臉將他一再逼退,等瞧見他眼皮止不住地發顫,才緩緩停下來。

龍武軍原地不動,保持著距離。衛勉聲低,唯與他近在咫尺的的魏海裕能聽見:“我與殿下相約春日宴,魏先生不知道?”

魏海裕的麵上,頓時浮起一層青色。等他回過神,龍武軍的身影早已不見。

“相約春日宴......春日宴......”

他站在原地,咬牙切齒重複著這幾個字,上下牙齒交錯磋磨,舌根生疼。待到將這幾個字咽到喉嚨深處,麵上重新掛上一副鬼魅笑意後,才終於飄飄然走起來,又往武德門去了。

此刻宮城中,念叨春日宴的人,其實不止衛勉與魏海裕。行雲閣偏殿,“春日宴”三個字,正在尤清音腦中盤旋著。

短暫的一場會麵結束,尤清音推著俞思回宮,一顆心都被衛勉突然看過來的一眼嚇得狂跳,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

回來這一路,姐妹二人默契地沉默。隻是這沉默,是一人歡喜一人驚恐。

俞思的輪椅剛被推進偏殿,尤清音抬眼,就見本該在房中抹藥的藍蕊站在院裡,額前長長一縷頭發垂下來,蓋住了半隻眼睛,模樣奇怪,語氣倒是一如既往冷:“娘子可算回來了。”

俞思沒什麼力氣同她說話,嗯了一聲便垂下眼睛。尤清音眼尖,隔著幾步距離都能看見,藍蕊額前頭發下麵掩著一片烏青腫脹,從左側額頭延伸到整個左眼,額上腫了一大片,左眼更是烏青腫脹到隻剩一條縫隙。

她想笑,唇角咧了一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她自然知道藍蕊這模樣都是因為先前在廚房狠狠跌了一跤的緣故。猛地頭臉著地,頃刻倒是看不太出來傷勢,可等那淤青凝結血肉腫起後,才是最好看的。

尤清音麵上無辜,明知藍蕊心裡氣的要死,也非要犯這個賤,往前兩步關切道:“天哪!藍蕊姐姐這是怎麼了?怎成了這副模樣?”

俞思聽見她的聲音,並未抬眼去看。藍蕊氣急又羞,忙抬手用袖子遮住臉,開口時語氣更差:“與你何乾!你倒是會挑時候,明知娘子身體不適,當在房中休養,平日纏著娘子出去玩耍倒也罷了,怎偏偏今日要挑我在房中休息的時候出去?”

被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尤清音也不惱,垂頭退到阿姐身後,委屈囁喏道:“藍蕊姐姐誤會了,並非有意......”

自從搬到行雲閣,藍蕊幾乎每日都在生氣。初來時俞思還在旁規勸,尤其是藍蕊欺負尤清音時,拉偏架也是自然。幸而她了解自己這個小表妹,沒多久就看出來,其實阿音自有辦法對付藍蕊,並不見得當真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若是落胎之前,她定會將阿音攬到身後小心護著,不願她自己花心思做這些事情,可如今......大不一樣了。

她終究要先她而去,終究要留她一個人。宮外已然無家,留在宮裡,艱難困苦隻會比如今更甚......

忍住了開口維護的衝動,俞思垂眸,什麼也沒說。藍蕊見她如此軟弱,壓著火道:“娘子不知道,方才司製房來人傳話,咱們院裡連個應聲的人都沒有,惹得司製房來的姐姐好一頓發火。偏巧這院裡隻剩我一人,待我聽著動靜出來迎接,莫名其妙便被罵了一頓,真是冤死了。”

尤清音伸了腦袋過去,眨巴眼睛盯著藍蕊烏青額頭看,“藍蕊姐姐,司製房的人來做什麼呀?”

不知是她太傻抓不住重點,還是故意氣自己,藍蕊捂著額頭沒好氣道:“還能是什麼,自然是讓過去取衣服。”

尤清音錯愕:“取衣服?可是司製房已許久不曾為娘子做過新衣服,怎麼突然......”

藍蕊已很不耐煩,再加方才急赤白臉一頓說話,額上腫脹更是疼痛,齜牙倒抽一口氣才能說話:“本是沒份兒的,還不是托了邵美人的福,人家娘子進宮不過幾月就有了身孕,陛下高興,又逢春日宴在即,這才恩賞給各宮都做了新衣。咱們院裡,不過是因著陛下沒說不做,便也沾光得一份罷了。”

越說話越疼,藍蕊捂著額頭齜牙咧嘴,轉身往值房去,“我是不能出去了,你跑一趟去司製房取了吧。”

其實藍蕊後麵的話,尤清音都聽得朦朦朧朧的。她隻聽見藍蕊說,今春禮聘入宮的邵美人,懷有身孕了?

這消息讓她呆住,甚至沒顧上同藍蕊鬥嘴,腦子忽地響起一聲轟鳴,本來掛著笑意的臉,難以控製地僵了下。

這位新被冊封的邵美人,她與阿姐外出散心時偶然見過一次,嬌小的個子,肉乎乎的臉蛋,笑起來時眼睛彎彎很是可愛。

可......

尤清音看向阿姐,恰好俞思也看向她,四目相對間俱是驚駭。

俞思記得,那邵美人與阿音一般年歲,分明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