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突兀,被他問話的龍武軍有些反應不及:“俞美人宮中?司戈怎麼想起問這個?”
衛勉寡言,除開公務,甚少關心旁雜人或事。猛地問及後宮妃嬪相關,一列龍武軍皆有些震驚。但看衛勉問話過後,仍目不斜視往前走,麵不改色,更沒有開口解釋問話緣由,又都移開目光,當做無事發生。
方才出聲的龍武軍有些後悔,心內怨歎自己嘴快,可既已接了話,瞧著司戈大人不語,似還在等待回答,也隻好繼續回道:“屬下記得,俞美人宮中的確有個小宮女,好像是當初隨同進宮的貼身侍女,至於年紀......”
衛勉側眸,視線落了一丁點在他臉上,那龍武軍麵上尷尬一笑:“那小宮女的年紀,屬下當真不記得了。”
話說出口,隻覺落在臉上的目光驟然升溫,像燒紅的烙鐵貼上來,忙補上一句:“隻是三年前見過幾回,那時候瞧著約摸十一二歲的樣子。”
衛勉迎風往前走,麵色如常,聽著龍武軍的回答,腦中浮現出剛才那雙眼睛:在宮牆之後慌慌張張探出來,與自己將將一對視,就立馬惶恐驚悚地逃開,像是看到什麼牛鬼蛇神一般避之不及。
那雙眼睛,顯然怕極了自己。
想起方才情形,衛冕眉心一皺,細微到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他是龍武軍司戈,本該上前將那宮牆後的人揪出來,但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不能動。
在那極其短暫的一瞬對視裡,衛勉察覺出那雙眼睛裡滿載著對自己的恐懼。不知為何,他的心忽然狠狠痛了一下,像是尖刀紮進去又快速抽出,利落乾脆的痛。
痛與震驚中,他不但沒有上前,反而想要立馬逃開。
走在去往東宮北苑的路上,春風徐徐暖而不燥,衛勉的心終於逐漸平靜下來,聽了身旁龍武軍回話,半晌才道:“可記得那小宮女是何模樣?”
被他追問的龍武軍嘴角一抽,麵上露出些尷尬顏色:“司戈大人也知道,幾年前俞美人正受聖寵,身邊侍女眾多,那小姑娘藏在人堆裡,很難引人注意。”
抬眼瞧著衛勉麵色不大好看,龍武軍又小心翼翼補上一句:“屬下隻大概記得,那小宮女臉很小,眼睛又很大,打眼看過去像是臉上隻有一雙黑黝黝的眼睛。”
這形容有些滲人,衛勉卻覺得傳神。
的確,那眼睛又大又亮,圓溜溜的像兩顆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黑葡萄。這樣的眼睛,世上少見,所以他確信,昨日自己在司藥司所見之人,與今日宮牆後的人,同為一人。
他記得,昨日奉命去司藥司取藥時,在大門外看見的那個小宮女。春日晨光中,那小宮女站在來往人流中,格格不入。他本與眾人一樣同她擦肩,卻在擦肩的一瞬,不知為何低頭看了她一眼。
匆匆一瞥,衛勉看見她微微揚起的臉,被日光照得透白。她的眼睛很大,漆黑瞳仁像是濃墨凝結。被攔在司藥司外,分明極難堪,可她睜大了眼睛往上看,隻有說不出的倔強。
隻一眼,就讓衛勉心音頓囂。
怎麼會?那分明隻是揮之不去的夢魘!這世上,怎會當真有這樣一雙眼睛!
鬼使神差,他在大門處停下來,命藥童放那個小宮女進去。察覺那小宮女走到自己身後,他卻不敢回頭去看,大步離開了。
一整日,衛勉的心都被那雙眼睛弄亂了。無人知道,他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試過諸多方法,都無法將那夢魘揮散。
衛勉謹慎,從不曾將此事告知旁人,即便是最親近最信任之人,他也不曾言語半字。
隻有他自己知道,每日入睡後,夢裡都會出現同樣一雙眼睛。
那眼睛很大很圓,黑漆漆的一雙眼,有時像洇開的濃墨,有時又像沾雨的夜色,無聲無息將他的夢境侵占。
更多時候,夢裡那雙眼睛出現在一片迷蒙血色中。在莫名的喊殺聲中,那雙眼睛隔著血霧,遠遠地,含淚看向自己。衛勉看得真切,那雙眼睛明明蓄滿淚光,卻沒有掉下一滴淚。
夢裡,衛勉不再是冷靜持重的自己,反倒像個瘋子。他看著那雙眼睛,看見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淚光之下似有不舍,又似乎決絕。於是他也瘋了,掙紮著往前去,想要靠近那眼眸,卻在動身時發現,自己滿身是血,腹部潺潺熱血不停往外湧。
原來滿目血色,是因為自己的雙眼早已被鮮血染透。
他掙紮著往前,滿地血流,刀劍橫陳,於是他在鮮血與刀劍上爬過,拚命去靠近那雙眼睛。他甚至不需要理由,隻有一腔崩潰與湧動,支撐他往前爬,拚死地爬。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觸到那雙眼睛。夢裡無邊無際,明明就在眼前,卻永遠無法觸及。
無數個驚醒時刻,衛勉坐於床榻,渾身汗濕如被水浸。他無法平息自己的心緒,隻能一遍遍回想那雙眼睛,直到將那眼睛刻進心脈中,才能獲取些微平靜,才能艱難入睡。
他本以為,這隻是無端夢魘,卻不想這世間,當真有那樣一雙眼睛......
喉舌乾澀,衛勉喉頭一動,將心底沒來由的一陣刺痛忍過去。他默默想著,還是有所不同的。
夢裡的眼睛雖然青澀,卻並不懵懂。即便在那樣絕望崩潰的場景裡,她看向自己時,也帶著了然與希冀,像在安撫自己。而那個小宮女的眼睛,雖有著十二分的相像,卻太過稚嫩,完全還是個孩子。
更重要的是,夢裡的眼睛對自己絲毫不懼。可今日衛勉看得真切,那孩子很怕自己,怕極了。
因著那雙眼睛,他對那孩子有些困惑,也有些好奇。
衛勉眼眸微垂,心裡有了想法:或許,她能幫自己解開夢魘。
一路心裡有事,本來漫長的宮道,也不知不覺快要走完。走過日華門,眼看就要進入東宮,衛勉眼力極好,遠遠看出今日東宮守衛有個生麵孔,本來紛亂的心思,一瞬收緊。
他凝眸斂眉,將守衛麵容牢牢記下了。麵上不動如山,領隊往北苑巡邏。
北苑是東宮校場,太子殿下常在校場練習射箭,龍武軍巡邏宮城,東宮也在範圍之中。
越接近北苑,衛勉的神色就越發警惕。太子殿下患有躄疾,日常行走都很不易,更不提弓馬騎射之事。偏偏當今聖上重武輕文,更多次提及太子躄疾,言語之中儘是厭煩。
陛下不喜太子殿下,更寵愛騎射俱佳的幽王。隻不過太子恭順,又從無大錯,再加朝中大臣又力主不可廢嫡立庶,這東宮之位,才暫時沒有易主。
隻是太子雖還在東宮,眾人心裡早已押寶幽王。
聖意如何,顯而易見。
太子處境不可謂不難,因此即便身有缺陷,並不適合習武,他也會每日到北苑練習射箭。歲月久長,從孩童到而立之年,竟也練出了百步穿楊的精準箭術。
衛勉奉命巡邏東宮,親眼見過那出神入化的箭術:縱是策馬疾馳之人,隻要不出校場範圍,太子亦可一箭命中。
人人都道太子殿下天賦異稟,衛勉卻清楚,躄疾之人想要練出此等箭術,無異於送命。
他領隊走在校場外,正視前方,並不多看校場內的太子一眼,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校場四周的細微聲響。
一圈巡邏下來,安然無事。衛勉心內鬆口氣,要走,卻聽耳後迅疾一聲箭嘯,自很遠的地方傳來,破風聲冷。
他停步,眨眼之時已經飛身往右。春日之下,他躍起的影子落在校場正中。
暗箭自場外飛來,直直飛向校場正中的太子殿下。那是一支精鐵短箭,飛速而隱蔽,太子身邊護衛還未反應過來時,飛身過來的衛勉已經單手打橫佩劍,劍未出鞘,便準確地將飛來冷箭擋下,箭尖往下時力道極大,半截沒入草地中。
在場眾人目睹此景,皆倒抽一口冷氣。太子護衛反應過來,立馬拔劍護在太子身前,警惕地看著衛勉。龍武軍也追過來,黑漆漆一隊人立在衛勉身後,右手都已握在佩劍上。
春風溫柔,卻也拐著彎兒從旁邊溜走,不湊這個熱鬨。衛勉垂目,與太子看過來的眼神錯開,身後離他最近的龍武軍低聲喚了一句:“衛司戈......”
衛勉微微搖頭,示意無事,單膝跪下去對太子行禮,身後一列龍武軍這才隨著他一道,單膝點地對太子行禮。
衛勉是幽王的人,宮中無人不知。方才他飛身擋箭,落在太子殿下眼裡,卻不一定會感激,反倒可能引起猜疑。
衛勉自然知道,他維持半跪的姿勢,語調很是平靜:“太子殿下無礙吧。”
頭頂無聲,身後一同半跪的龍武軍佩劍作響。
衛勉耐著性子,單手負在背後,擺手做了個禁止的動作。半晌,才聽太子悠悠道:“本王倒是不知,何時龍武軍的規矩,是可以擅入校場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