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息(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990 字 4個月前

洪災過後的第三個月京城才派出了人前往災區,隨軍前往的大夫有好幾十位,整個太醫院裡隻留了給皇城中重要的大人們日常請安問診的人,剩下來的全部去往了災區研究治療爆發的疫症。

那個病氣和怨氣幾乎能用肉眼看出個形態的地方活人都比老鼠稀少了,大夫們並不吝嗇藥材,煮了不少濃厚的湯藥散發給還活著的百姓。讓身患弱症的人有了些力氣,大夫們便命令著他們同派來的官兵一起將因洪災死去的人的屍骨都收集起來,哪怕是已經入土埋葬了的人隻要因是溺死就全部得從地裡挖出來帶走。

有些當地鄉紳也有親眷死去,不過都已經放進棺材安穩下葬了,怎麼也不願意挖墳將人弄出來,大夫們也沒有多勸,隔日便有官差到了那些人埋葬的地方鐵鍬揮舞著三下五除二就將死人挖了出來,有上前阻止者,剛靠近一些士兵就一刀捅穿了那人的肚子,腸子流了一地。棺材恰好還沒蓋上,裡頭的人出來了,剛死的那人又進去了。

當日見到那場麵的百姓無不瞠目結舌,不知大夫們為何之前還是菩薩聖人般的心腸給藥給吃,一旦翻臉竟如此恐怖,毫無商量的餘地!

天牢之內的大部分犯人已被用作煉藥,現在隻剩下神誌不清斷手斷腳的人與老鼠臭蟲之類的肮臟之物為伴,窩在牢房角落。派去前往洪災地區的人就在這牢房內最後幾人被殺光煉藥的當日回來了。

就在當天晚上,這座牢房裡又堆滿了人,都是死人。

蘇博仰頭看著監牢裡從地磚到房梁上都滿滿登登的人,驚呼道:“是法術讓這些人死的嗎?”

梅含都要被他這蠢話惹笑了:“不然呢?千裡迢迢把屍體拉過來不得爛了!溺死在黑龍毒水中的人怨氣會凝結在體內多年不腐,這些人我都讓太醫院檢查過,都是溺死的,要是病死、或者餓死的那也沒什麼用。”

“這裡一共多少人?”

“一萬人。”梅含道:“龍毒隻夠殺死一萬人,是個漂亮的數字不是麼?”

蘇博道:“隻是溺死一萬人,因災禍而起的瘟疫、又因瘟疫而起的騷亂......究竟會帶來多少死亡......”

梅含從屍堆裡抱出一具乾癟的肉身,他毫不費力的拆解撕開,比撕扯一塊布料更輕鬆,肉塊投擲於像是煉製藥丸的爐子中,肉.體中乾癟的脂肪也隨之燃燒出紫色的火焰,他長歎一口氣,回答這樣無趣的問題真令人疲倦:“還不夠呢。”

哀怨的靈魂不會輕易重入輪回之路,灼燒淬煉出這些靈魂的能量便能造就不死之藥。

梅含道:“感覺到什麼了嗎?”

“他們在嘶吼。”蘇博道,“你聽不到嗎?”

梅含終於笑了笑:“啊,聽到了。”

......

血池荷影中一對疏離的美麗少年少女正互相對望著,他們出生以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度過,但不怎麼互相說說話。他們都覺得與對方說話的時候會會同時在對方那裡聽到同樣的話,這無異於自言自語,沒有人會喜歡長久的自言自語,他們總是不約而同的對望,有想說的話在眼神交錯之間也全然沒有興致再開口。

其中的少女總是先轉移視線。

梅生沒有注意到,在她視線移開後,梅含變得不耐煩的神情。

梅含常年患有一個用法術也無法治愈的耳疾,至今仍能聽到那比千刀萬剮還疼的教誨——

......

“你是被創造出來的,為了排解她的寂寞,為了襯托她的特殊,你與她相似的血脈、麵貌、能力、一切令你來到凡間獲得生命而有的新奇體驗全拜她所賜。”

......

“都是暫時的,遲早你會失去,你的身體裡並無留存聚攏情感的魂魄,你是無心之子,不屬於這裡,更不屬於任何地方。入不了輪回,更不能升天,得道。”

......

孫倪三天兩頭就會在繁忙的公務中單獨召見梅含詢問長生不老藥到底製作到什麼程度了,他狂熱瘋癲,隨身攜帶著一麵西洋進貢的玻璃鍍銀鏡,方便他隨時隨地能端詳自己的樣貌。西洋玻璃鏡子比銅鏡照的更加清晰,他看著鏡子中自己深重的黑眼圈十分焦躁,他已經很注重保養自己的身體了。每天已經在按時休息吃飯,一天除了三餐之外每日還額外補充大量的滋補品,勉強維持著好像會隨時崩潰的健康。怠惰的皇帝將朝政之事全權交由他處理,他就算再怎麼想糊弄,一個泱泱大國的權力壓在一人身上時也由不得人怎麼放肆的昏庸。

孫倪認為背負這一國的命脈會使自己反噬得加速衰老,無論如何權力自然是當前最要緊最不能放棄最應守護之物,可要想守得住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耀,自己一定得快點吃上那長生不老藥。他焦急地道:“你想要什麼我就允許你做什麼,藥究竟製成到什麼地步了?”

“有所進展。”梅含不是哄騙人的江湖術士,實話實說道:“可還差一些人。”

“已經死了不少人了。到底還要多少人才夠,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自古以來凡人裡多少帝王至尊想要求長生,求藥幾十年後又接著有人苦等幾十年,他們的再怎麼奢求都是鏡花水月的妄想,而您才等待了多久啊,就那麼急不可耐了呢?不老不死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成為世間神一樣的存在,而您還有我還有梅生,我們都是活脫脫真實存在能為您帶來所有奇跡的術士,絕無虛假!現在我們已經半步踏入了神的境界,還當心什麼呢?”

“權力是由人托舉的。”孫倪擺弄著桌上堆積的關於洪災的奏折,對上麵寫的死亡人數也難以做到視若無睹:“十萬人!再死那麼幾回十萬人的話不論國還是家都會崩潰瓦解,到時候我到哪裡去享榮華富貴!”

梅含毫無波動地聽著,接著回應道:“長生不死藥並非現在連影子都看不見,我方才說了,有所進展。”

這意思就暗指仍然還會有人因孫倪的野心而死去,天下已經亂著了,可以說這天下從未真正太平過,那麼再死多些人又何妨,就該有如此沉重的代價才能換來神藥。換句話說,若長生不死藥能輕易不付代價得到,天下眾生豈不是人人能長生不死,那麼不死和不老到底又金貴在哪裡,人人都享受極樂,那麼極樂便不複存在。

既然事已至此,如今孫倪所能做的便是做個帝國的強盜,他不僅要維持著作為皇權代理人的榮耀,還要在踐踏螻蟻一樣龐多的芸芸眾生們時保持警惕,以防從雲端跌進爛泥裡。現在也不是在意日後史書上自己會被編排成什麼模樣了,史書皆為後人所寫,他隻要能長生不死,哪怕將曆史改寫成他是孔丘那般聖人都不是難事。

皇城裡現在也不存在能與他爭奪權力的對手,即便真有那麼幾個心地乾淨不畏強權的呆子將他的惡事寫成血詔要呈送皇帝,也不會值得深宮中鑽研木工活的陛下深究。天命都站在孫倪這裡,他覺得梅含說的對,用不著急了,什麼都能有辦法的,凡人怎能阻撓他,螻蟻也就是螻蟻,總是源源不斷,再多再多也爬不到他腳麵上來。

孫倪現在吃住和平日裡需求的女人都在紫禁城裡,此後他應該也不會再能出去和賤民們共呼吸一片空氣了,問道:“京城街道上有難民嗎?”

“京城也非聖堂靈廟,多少有些乞丐吧。”

“京城的乞丐大多是好吃懶做的無賴,懶洋洋的大爺樣兒,我是說有沒有那種額外消瘦,衣衫襤褸三五成群好似一家人聚在一塊兒的乞丐們。”

“似乎沒有。”梅含從來沒太在意過那些臟兮兮的人。

孫倪擰緊眉毛,頭痛欲裂,煩躁又無奈地扶著額頭。

梅含道:“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曾經富裕之地現在成了難以維係生存的地獄,那麼百姓們就會結伴逃難來到京城尋求庇佑。”

“沒有人來又怎麼樣了?”

“說明了我底下那些人用非常手段在鎮壓他們,讓難民無力逃出來告他們的無能。”孫倪呼吸一滯,含混不清地道:“竟還撐得下去......”

“什麼。”梅含沒聽清。

“沒什麼,我也不記得我剛才說什麼了。”

孫倪累極了,放下鏡子,禁不住困意地說:“我先睡一會兒,有什麼其他要緊事之後再說吧。”

梅氏——他們蘊含著不可控製法術的血脈們生來就帶有無視疾苦的惡意,他們的良善在能改變一切創造一切的法術麵前羞怯得抬不了頭,孫倪也是如此,他在聽到因他之所求而造成不幸身亡的人數時,內心中的倦怠是遠超於那做作的不忍心。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恐慌的百姓會造成山河動蕩,那是他最不想管的麻煩事,他要事事順從,事事如意,如今已經實現了,最想要的不死藥也有了希望,還剩下什麼——他在夢中繼續想著。

麗妃娘娘,那個先帝的寵妃如今已經是太妃,因兒子年幼暫未封王所以仍然陪伴孩子住在紫禁城之中,她在這段時間時不時便會派人過來找孫倪,說是要見他一麵。

孫倪剛從昏沉的睡意中掙紮出來,夢中延續的另一個念頭悄然又從他心中一點一滴地被滋養著孕育,但還尚未破土而出。

他也很想念那個美麗的女人,太妃有的不僅是美麗,還有她曾經是皇帝女人的身份,在孫倪抱著她親熱時那欲罷不能的感覺更讓他極易燥熱,他碰過皇帝的女人,還讓皇帝的妃子懷上了他的孩子,這禁忌的刺激一直讓他懷念,可為了那時尚未泯滅的忠義,他讓梅生消除過太妃的記憶,也不知是不是法術效力減弱還是那女子與他有緣未斷,現在什麼阻礙也沒了,孫倪倒是還真想讓她恢複記憶,與之再續前緣。

太妃與孫倪的孩子現在該有十多歲了,不似孫倪小時候長得雞崽子似的那樣消瘦,已經和母親一般高了。那孩子是先帝名義上第十九個皇子,宮中都稱作十九殿下。那孩子什麼都好,聽說讀書時能將先生講的那冗長的故事一字不落的背下來,聰明的很。獨獨有一個缺點,就是性格有些冷淡,不哭也不愛笑,小孩不愛笑就顯得陰沉。

小殿下還有個讓宮人私下都在議論的愛看著母親的怪癖,他不似尋常孩子愛跟母親抱著親著撒嬌,隻是愛看守著母親,視線空洞,隻要母親一離開時間長了他就要跟過去尋找,找到之後又望著母親出神。

孫倪還惡意揣測過那孩子是不是有見不得人戀母的癖好,他試過給殿下身邊多安排幾個模樣俊俏的宮人,但殿下並不多看那些人,而且平日裡他也幾乎不怎麼使喚宮人,什麼在他眼裡都了無生趣。孫倪不希望自己已經身為人中之龍的孩子毫無欲求,他打算應了太妃的請求,去瞧瞧,不過不是瞧那婦人,是見一見那孩子,若是女人無用,他也可以安排些男人......

從前太妃愛吃的東西他仍記得是哪幾樣,讓人備好後,他又再考慮見殿下是不是也要送那孩子些什麼,送文房四寶?

不,那也太沒意思。

為了找到合適禮物,孫倪查看了一下皇家寶庫,他在裡頭自由出入,偌大的國之寶庫似乎都要成為他家的後院,他挑花了眼,在寶庫裡來回找了很久才挑了一把在幾十年前草原之王使者送來的一把未開刃的短刀。拔開刀鞘,刀身上勾勒著鎏金的花紋,精美尊貴,最適合把玩了。

到了太妃之處,孫倪恭敬的向她行禮,尚未跟她聊上三四句話,他的孩子就從偏殿裡走了出來,冷淡的目光掃視著二人。

這位十九殿下身上還熏著檀香,偏殿裡有尊佛像,他剛在香爐之下念誦完經文。

太妃對孫倪道:“我兒最近也不知怎麼了,迷戀上了禮佛,連書也不怎麼好好讀,念經這事哪裡是少年做的,等到皇上封他為王,遲早是要外頭住,難不成到時候他要到廟裡去念。”

“母親,要抱怨我做的事,你也衝著我講。”十九殿下手裡還握著一串佛珠:“衝奴才講什麼我的事情?”

孫倪也向自己的這個孩子規矩的行禮,雙膝下跪後正準備起身,卻被十九皇子猛然喝住:“誰允許你站起來的!”

孫倪一愣,一時間沒有辯駁自己是個如今皇帝都不放在眼裡的人,又何必真對哪個皇子下跪,但就是被許久未聽到的嗬斥之言驚得頭皮發麻,雙膝僵硬地仍然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