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兆(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001 字 4個月前

身為天下之君,這個國家名義上的最高最神聖之人,哪怕暴虐昏聵也好,一定得有無數的傳說與謠言從那紫禁城中流傳出來。

而當今皇帝除了沉迷江湖手藝不理朝政之外沒有駭人的癖好,在百姓的認知裡還不如一位宮內首席太監孫倪賢來的深刻。

百姓既不知皇帝的柔和也不知皇帝的嚴厲,能夠知道,並奉為信念的常識則是決不能得罪,也千萬得順從的人乃當今秉筆大監孫倪。

孫倪的勢力在京城中無處不在,也不知是神明還是惡鬼所降下的懲罰,所有對那位尊貴者懷有惡意的人都會暴斃而亡,下場淒慘。當不甘心的人於京城絕跡,人們多年後竟已經習慣京城殘酷的空氣,偶爾出現不服從的、不甘願的倒成了古怪陰鬱難以共處之人。

現在,沈寒明就成了這樣的人。

官員中沈寒明的能力毋庸置疑,他的手腕似乎也還算能看,但他和同僚之間,他格格不入到了礙眼的地步。拿著還算豐厚的俸祿,常穿的衣物卻灰蒙蒙的,過於消瘦的麵相非常晦氣,靠他近些也覺得渾身陰寒,無人敢直視他沉靜深邃的眼睛。

蘇博那股畏縮的毛病又開始犯了,他也不能太長時間盯著沈寒明,他剛協助了梅含作惡,越是看著沈寒明越感覺自己卑微如螻蟻,羞恥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月光如水,蘇博低著頭的視線中僅剩下沈寒明的一雙手,這雙本乾裂的枯手在月光下看起來沒了那些細紋,像石雕的那般堅硬冰冷。

那雙手勾了勾蘇博,蘇博像被那雙手牢牢抱住,便抬起頭。

沈寒明道:“這個國家已經出現了滅亡的苗頭。不需要成為先知,也能預知那即將到來無人敢麵對的事實。”

蘇博無言以對,他似懂非懂,隻能繼續聽沈寒明對他說:“自孫倪掌權後,人們完全沒有天下之主已經換人來做的實感,或許哪怕皇帝今天親自站在城門上下道聖旨,隻要孫倪不點頭,那聖旨就還不如張草紙,聽著上頭寫的言語都晦氣。天下已不是天下,是賭桌,隻不過有資格站在台上賭的是你們這些人罷了。我等隻能任憑擺布的輸家心裡明白,要想賭桌重開隻能等待秩序徹底崩潰。天下並無明君,明君也絕無可能出現,神話史冊中壓根也都是編排的謊言,世間並不適合任何人來統治,就算神來統治,也不合適。”

沈寒明此刻連麵孔都冰冷如石雕了:“蠱惑的法術是最無用的法術,弱小的凡人天性就易被外物引導,用不著什麼法術。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是聽位故人所述,蠱惑法術最初是為了正義的和諧而使用,因人的貪婪無法控製而需要蠱惑放棄欲.望,扭曲人性,讓其陷入永無止境的孤獨,在孤獨的黑暗中,人自然隻能順從地搭著黑暗中牽引著自己的人,進而引來和平。其實蠱惑並無用處,強者要是有那個意思,不需要法術也扭曲人的意誌,虛假的和平也能無需法術創造出來。”

蘇博用儘全力才能勉強開口:“為什麼......對我說。”

“我也無人可說,我就忍不住對你說。”沈寒明道,“我還想問問你一件事,你回答我好嗎?”

蘇博做不到不答應,搖一下頭也做不到。

沈寒明提問了:“大家都是陷入孤獨,在恐懼威脅之下拚命求生的靈魂,你跟著我,來到我的家裡是為什麼?”

“是你領我來的......”

“你會法術對麼?我不過一書生而已,我隻不過在你前頭走路而已,哪裡有力量指引你過來,是你跟著我!我再問你一次,你難道也被蠱惑了,不能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嗎?是因為梅生的眼神凝視在我身上,所以你要跟著我,還是你自身也想要凝視我?”

沈寒明僵硬的麵孔在月光下崩壞了,他忽然顯得很高大,居高臨下,濃烈情緒像溪水一樣從他毛孔中滲透,緩慢冰冷的質問道:“為什麼,你的母親,你所有的同胞總是凝視我?指望我會告訴你們什麼答案?為什麼?為什麼是我?你知不知道你們的凝視奪走了我這一生最看重的比信仰更寶貴的東西,你們讓我毫無信仰,毫無樂趣的活著,讓我不敢閉眼去赴死,我也很害怕再次輪回時失去今世記憶卻仍然能看到你們。”

多年前那掩埋了近萬人的血坑旁,滿溢的血水都快湧到深坑之外了,那樣悲慘之景除了野獸之外絕不會有人能這般毫無芥蒂的漠視。沈寒明偽裝的無心盔甲支離破碎,他自身在燃燒著,要碎成粉末就此消散了。

沈寒明怎麼會容許自己放棄信念,越是因此痛苦的人就越是難以動搖初心,他多年前在死人堆深坑旁的憐憫都為無用的掙紮,即便還有尚在坑中喘息之人將其拯救也隻為一時片刻的救贖,他妄想的應是更長久的、無限接近永恒的,能永生永世不陷入這境地的辦法......

——那是什麼?究竟會是什麼?

沈寒明道:“終結一切所完成的必要條件就是異族的神血從世上消失,那是至今你我所經曆的苦難的根源。你記住,你不應再留有憐憫,不要阻止任何明知無法阻止之事,我不需要你的注視,我也不會輕易死去,我會一直活到名字傳遍這奸臣當道的人世,我的存在成了更多仍然需要信仰的苦難者們最後的希望才會解脫,到時善會成惡,惡會成恐懼,恐懼終成絕望,人不再相信一絲一毫自己的力量,這世上欲望最濃重之人會在最後的終結時刻現身。”

他捂住蘇博的眼睛,像即將進行一種高深莫測的儀式,月光中凝結的清冷刺入蘇博的骨髓,蘇博莫名地平靜下來。

沈寒明的掌心更冰寒的溫度喚醒了蘇博深藏的覺悟,隻聽腦海中回響起一陣陣悠長空靈的鐘鳴,心即刻平靜,轉瞬他好似從窒息的水中浮現,能夠豁然明朗地仔細去理解了沈寒明到底要說什麼。

——那應該是無塵聖潔之物墮落的哀求,堅定的“惡意”無法停止的墮落......雖在下墜,意念卻如焰火急速上升,傳至雲霄那更高更遙遠的某個位置,腐蝕那裡存在的高台,令之搖搖欲墜。

若真有神明存在,第一個能令神明動容,降下奇跡救贖的恐怕也是沈寒明這樣的靈魂,這樣的意誌堅定卻在宇宙中顯得卑微脆弱,矛盾得絕望又瘋狂。

蘇博不知道那是不是沈寒明能發出來的聲音,他在耳邊又聽到:

“回去,回到天上去,我要這世間被人的真理所掌控,為此,再快些,更快些地讓我成為祭品吧......”

.....

上過清漆的椅子已經徹底乾了,正被它的主人拿到了外麵趁日照明媚興致高昂地觀摩著,這張椅子通體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紋,兩邊的扶手處龍頭嘴裡還含著碧玉做的龍珠,都是用皇帝的獨門技法才能塞下去的。皇帝端詳著這樣的傑作很是自豪,自己滿宮的寶物也及不上自己這張椅子寶貴,心想這樣的椅子以不能用錢來衡量,他也舍不得用來賞賜親近的官員,這樣的椅子該作為作為皇家的寶物以後與自己合葬在皇陵才行。

皇帝雖舍不得真賞賜給誰,可也想讓彆人見識見識他做出來的這堪比魯班在世的巧妙作品,他讓孫倪先坐到椅子上感受一下。

孫倪也沒多推脫,開口說著諂媚之言,在椅子上穩穩坐下時仿佛聽見海邊大浪排擠巨石之音。

“怎麼了?”皇帝問道。

孫倪才意識到自己被剛才的幻覺弄得愣了一瞬,他又堆上笑臉,驚呼這椅子恐怕已有神性,自己做下去竟聽到了神明之聲呢!

......

青蓮村後山中,那個瀑布後麵的深潭裡,當年梅玉曾潛入到近千米的最深處見到了碩大盤踞之物,它是活著的,對於到達這漆黑窒息之地的來訪者沒有表露出惡意。

梅清在潭水邊站著,掐指算著什麼,忽然聽見了潭水中沉悶的龍吟,他等這一刻已數十年之久。

快了,就快要到了!

多年前梅生在災區殺戮而堆積的屍山中的血水從沒有凝固,經過數年屍體中生前的怨氣仍沒有一絲消散,血水猶如燒紅的鐵水灼燙了不見天日的地下黑水,灌滿怨氣的地下水脈蛛網一樣擴散蔓延,終於血水流到青蓮村,也灼傷了青蓮村潭水深處沉睡的黑龍。

黑龍扭動狂嘯,潭水口雖僅有幾片漣漪暈開,但這王朝山河都為真龍之怒而裂開,龍的法術引得中原各處風雨飄搖,曾經的千萬畝良田在驟雨狂風泛濫下已如荒涼沼澤。這場災難在不過月餘的時間已溺死了地勢較低的幾個村裡近百位村民,由於糧食都落在水裡飄走了,沒過多久人們餓的餓死,病的病死,雞鴨牛羊牲畜的屍體更是飄在水麵上汙染水源,有人喝不到水還虛脫渴死的。這災難被地方官府一壓再壓,終究沒壓住,還是有人逃了出來,期望著有更大的官府救助。

全國上下哪年沒個災情,固定好的賑災款早被負責的官員提早了兩年拿到了手裡,這時國庫裡早沒了儲備的賑災銀兩,那些受災地區的官員即便還有未揮霍的錢財也分發給了自己養的民兵,拿去鎮壓試圖到官府要吃要穿的刁民。

紙終究包不住火,何況災情有如烈火燎原之勢,已接連好幾個縣快數萬人喪生,每天都有成倍的人死去。災禍拖延了半年,數萬人流離失所,幾個小縣的主事知縣早被激憤的百姓們生生拖出來脫光衣裳沉到泥潭裡,這混亂一級一級往上傳,到了紫禁城的奏折裡災難被描寫得好像吹口氣便能滅了。皇帝偶然間看到這折子,還感歎竟還有臣子特地寫那麼一段無關緊要的小事,真是閒的慌!

洪災帶來的異常還不止如此——有人見到海裡的鯊魚遊到了長江裡,在洪水褪去後,臭氣熏天的泥沙裡滿是奇形怪狀零碎畸形狀的骨頭,有人背著稀稀拉拉的竹簍撿骨頭,骨頭每天都能斷斷續續拚出來十多個半殘的人來,加上那在泥漿之下尚未被人發現的屍骨,這次洪災死去的人有驚人的一百萬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