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捧著活人的肝臟還要蘇博吃下去,這……這違背人倫,太惡心,蘇博捂著嘴不停搖頭。
“不準退後。”梅生命令道,隨即施法定住蘇博。
她走了過來,硬生生扯下他遮掩的手,那葉柔軟的肝臟湊到了他眼前。
肝臟上的筋膜仍在鼓動,腥氣貼麵,蘇博幾乎承受不住,瀕臨崩潰,哭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吃!我吃不下去的!”
蘇博眼眶發熱,拚命甩開梅生想逃離,梅生的法術麻痹了蘇博半邊身子,抓住他的手鐵鉗般紋絲不動,她略微收緊,他痛得大叫,覺得手快斷了!
好可怕,他語無倫次地道:“不要,這是夢!我不要這樣!為什麼這麼對我,救命!救命!”
蘇博無法反抗地被梅生掰開下顎,她冷淡地對蘇博道:“你想想,自己受過多少苦痛,失去多少次尊嚴,吃下對你出言不遜之人的肝臟不該痛快嗎?”
梅生鄙視殘破的弱者,這不需要偽裝也無比明確,吃下肝臟能讓她瞧得起嗎?
蘇博不需要她看得起自己,他做不到,哪怕這肝臟塞他滿口,也吞不下去。
細想下來,梅生麵具般不露真情的軀體內或許從沒對他有過絲毫興趣,她救他,不過件順手之舉,不值一提。如摟抱微風,飲下白水,無聲無息,無色無味,都不需要動用任何感情。
蘇博體內的梅玉法術這一次並沒有被梅生引出。
察覺到她並沒有逼迫蘇博的意思麼……
梅生解開法術,將越氏的肝臟放回她體內,對蘇博道:“好了,彆哭了。”
她忽然柔和地拉住蘇博的手摁住越氏的傷口,掌心的觸感奇異,他強忍住不曾動。
梅生道:“和孫倪體內稀薄的靈力不同,你有天賦,心裡跟著我默念。”
“天合地合……死生扭轉……磨滅痛傷……”
蘇博默念咒語後越氏腹部的血洞長出了了比原來更光潔的皮膚。“療愈”法術的修煉比“蠱惑”需耗費十倍靈力,梅含最初也僅能修複些小傷。蘇博儘管還有一半人之血,卻還能順利施展如此耗費靈力的法術,可見天賦異稟,在此之前都為蒙塵靈玉。
越氏轉醒,梅生亦對她施法:“忘記剛才發生的事,回你的房裡去。”
蘇博堅持不住,搖搖晃晃地向後跌去。
他沒有太長久的失去意識,到了晚上就醒了,梅生在身邊為他擦額頭上冷汗。
紙窗未合,月光如水般傾泄而來,月光下的飛蟲塵埃漂浮晃動,屋裡明淨得像塊水晶。萬分靜謐,蘇博還記得她剛才的強硬,受寵若驚地躲開她來擦汗的手。
雲端之上白鷹俯衝而下,快撞擊地麵時張開了丈餘寬的羽翼穩穩落在窗台前。
梅生過去摸了摸它的頭,解開綁在鷹爪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來自青蓮村祭司回複的信。
梅生來到凡間之後間或以此法和祭司保持聯係,從西嶺深山到京城千裡之距,她來京城時都在馬車裡,根本沒看到路,如斷開聯係,日後想回到故鄉便不容易了。
梅生道:“蘇博,我給祭司寫信提起你的事。雖沒有離開的梅氏血脈到族裡的先例,不過你有修法術的才能,祭司答應收你為徒。明天收拾行禮,跟著白鷹,它會護送你回青蓮村。”
蘇博不假思索,急聲道:“我不要離開!我不想去任何不認識的地方!”
“你的賣身契已銷毀,現在你也略微會了皮毛的法術,常人傷你不得,離開這裡,隨你去哪兒。”
蘇博不願,還是搖頭。
“你還要待在我身邊。”
蘇博顫聲應答:“是,我願意。”
梅生冷冷地說:“我做過的惡事,和將要做的惡事,不是摘一個人的肝臟而已。你剛才有多怕我,求饒了那麼多次,趁早離開吧。”
“我想報答你……我想留下報恩,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彆讓我離開。”
“我讓你殺人你做嗎?”
蘇博低頭不敢回話,他不會做的,更沒有膽量殺人。他不想離開,不論如何都想留下。
蘇博不在乎什麼自由,他祈求梅生:“我做你的仆人,我服侍你,絕不背叛!”
梅生好心告誡道:“說不定有一日,我會做出讓你憎恨的事,恨到哪怕我死了,你也不願同樣用死來遺忘。”
轉眼到了深冬,除夕夜下了場十年難遇的大雪,冷的刺骨,早已能滴水成冰,雪停之後梅生預備出門的裝束。
她本不需要備冬衣,蘇博執意給她披上親手縫製的氅衣,比起外頭店裡賣的雖不格外工致細膩,但很厚實,針腳密密,看得出用了十分心思做的。
新年伊始,蘇博想去寺廟裡祈禱,他不敢一個人出門,總怕在去往寺廟的路上遇見曾經青.樓裡的客人會糾纏他,他求梅生陪他一起走。
梅生出乎意料地隻是沉默地盯了他一會兒,答應了。
他給自己也做了一件鬥篷,顏色和梅生一樣都是深沉的藏青,隻是帽子更寬大些,穿好之後能遮住他小半張臉。和梅生相處這麼長一段時間他膽子逐漸大了,平常都十分安靜地圍繞著她,端茶倒水、洗衣、梳頭、掃地……什麼都為她做,這樣已經很好了,他喜歡服侍她,喜歡她對自己稍有疏離的冷漠態度。
除了不愛蘇博,梅生幾乎什麼都能答應他,他不願離開她就留他在身邊,他不願在活人身上練習法術她沒有反對,他也知道梅生不可能信仰神佛,她仍然還是陪著他。
蘇博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除了還能看的皮囊他可沒什麼優點,而現在這副還算青春貌美的模樣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他已經開始變聲,說話時哪怕特地掐著嗓子,聲音也沒有以前動聽清脆。夜裡入睡時,骨骼生長的抽痛也預示著他的美麗快到頭了,再過不久,他一定會長出濃密的體毛,渾身不再細膩柔滑,皮膚一定會看起來暗淡一些,要是再長出胡子來,必然會難看很多。
好在梅生不是個在意外表的人,不管蘇博好不好看,她都不在意。不論現在,還是以後,他沒有任何可以值得梅生索求的東西,既然這樣,偌大的人世,哪裡還有比在梅生的身邊更安心的呢?
沒有……
她即是蘇博的中心,跟隨侍候她,比什麼都讓他心安。
京城的街道上仍是香風陣陣,他們坐車去寺廟,蘇博害怕狹窄陰暗的所在,待久了頭昏惡心,他們步行前往。府中的仆人在最前麵領路,梅生和蘇博跟在他們後麵,蘇博裹緊鬥篷儘量不讓自己與路人不小心碰到,隻看地麵,盯著梅生腳跟在走。
早在後街的時候他遠遠就聽見有女孩兒的哭聲。
他稍稍抬起頭,就看見有個穿金戴銀的少爺正在街邊調戲一個小姑娘。
姑娘賣香囊的,此刻賣香囊的攤車被砸爛,紅粉的香囊掉了在泥雪裡,富家少爺身邊也圍著三四個隨從,正把主子和那姑娘圈在中間不讓外人插手,也不讓姑娘逃出去。姑娘掉著眼淚叫救命,被男人這邊伸手一抓,那邊伸手一拉,寒冬臘月裡,她衣服雖然厚實但被那樣扯來扯去也逐漸鬆動了,男人嘴裡也不乾不淨地罵著:
“臭.娘.們兒你自個往我身上碰,把我身上碰臟了賠不出錢來不該認個罪嗎!”
姑娘推著小車在街上叫賣香囊,遇上一眼能看出是大富大貴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怎麼可能會衝撞幾個隨從護著的權貴,眼下還辯解沒有用處,周圍的人該看熱鬨的看熱鬨,該同情的同情,大過年的這般挑事非常不道德,但還是無人敢上前搭救她。
“對不起!對不起了大老爺!”她撲通一聲跪下,衣襟隨著突然的動作散開,她慌忙攏住,顫聲道:
“小女子給你賠罪……嗚嗚……請您開恩饒恕……”
“饒你?!嗬!這是我新年新做的衣裳,打算去廟裡燒香見菩薩的,你是賠得了錢?還是賠的了我對菩薩的心意?”
男子輕挑地又道:“我瞧著你手腳應該算麻利,不然也做不出漂亮的香囊,你看這樣怎麼樣?我房裡還缺個丫鬟,你跟我回家伺候我一個月我就饒了你,放心吧,我也不讓你白伺候哈!”他伸手又撫了下姑娘的臉,笑得很猥瑣,“你會跟我走的吧,彆給臉不要臉!”
看來他讓人賠罪是假,要毀人清白才是真!
不過這少爺看起來不算小氣,長得並非枯朽老醜模樣,姑娘衣衫寒酸,兩頰削瘦,頭發也乾枯毛燥,隻有一雙眼睛是淚汪汪水靈靈的,還算有兩分姿色。要是伺候好了人家少爺,說不定能當個小妾,一生的吃穿總是不愁的。
有這種想法的也不在少數,於是更沒有人打算去幫姑娘的忙了,就算姑娘反抗也沒法違抗那少爺的,用不了一會兒,這群人失去耐心,三四個男人拉走弱女子還不是輕輕鬆鬆。
“衣服多少錢,我替她給!”
蘇博矮下身,從幾個男人中間靈活地穿了進去,將一身雪水的姑娘扶起來,口袋裡掏了一錠銀子:“這個賠你的衣服。”
傲慢的少爺在自己身上比劃兩下:“我是墨狐皮衣,你才拿一錠銀子賠算什麼?!”
“你……你的衣服隻是臟了,足夠了……”
富家少爺冷笑:“裝什麼英雄救美!”
他一把拽掉了蘇博的鬥篷,蘇博猝不及防地整個人都跌了跟頭,想把自己的鬥篷再拽回來,可力氣抵不過彆人,而且冷風一吹他的脖子蘇博也忍不住蜷縮起身子。
這回蘇博不是怕,隻是有些冷得發抖。
蘇博還是討厭身處人群之中,他飛快地爬起來,眼神尋找著梅生。
梅生還在原地,她沒跟過來,也沒讓前麵的隨從過去幫蘇博。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習以為常的冷漠態度,但沒走遠。
瞧著蘇博兔子似的小身板,富家子弟壓根沒在怕的,讓在周圍的人一起上,要把蘇博打的爹媽都認不出來!
“還給我!”
蘇博眼底有一抹猩紅浮現——
“呆子!”他們罵道。
蘇博用從未用過的力氣,高聲喝道:“把我東西還給我!”
腥紅濃鬱如血,靈力從全身經脈裡被強烈的感情逼出,於是——
言出法隨!
富家少爺莫名地眼前黑了一瞬,手裡突然覺得拿著不是鬥篷,而是滾燙火爐,頓時嚇得撒開雙手。鼻血小溪似的往下不停地流,他也跌坐在地,幾個本來還想打人的隨從慌忙七手八腳地聚到他身邊。
蘇博撿起鬥篷,也站直了,冷冷瞧著他們:
“帶著他先去瞧大夫吧,彆失血過多而死了。”
也不知鬥篷上有沒有沾上血,怕衝撞佛祖神靈,臨到山上寺廟的台階前蘇博還是脫下鬥篷,想著都是要進去燒香拜佛的,應該不會有人偷一件鬥篷,於是將鬥篷掛在一棵歪長著的柿子樹上。
金佛之下,蘇博卸下一身力,雙膝被凹陷的蒲團吸引著跪下去,磕頭了三個頭。在所有以脆弱姿態表現忠誠的祈禱中,隻有在神佛麵前才是最真誠的。
若不信便不會祭拜,若不信便不會低下頭顱叩首三次,更不會雙手合十祈求。
哪怕用半生壽命為代價也好,蘇博想要救了自己的梅生得償所願……他不知道梅生有什麼願望。儘管他不知道該許下什麼具體的願望,但還是在祈求……祈求梅生有了什麼想要的就讓她得到吧!
下山時又飄雪了,原先掛在柿子樹上的鬥篷早就不知去向。人海之中,即便是佛祖聖地,也不全然聖潔。
“不救人不就好了。”梅生道,“它也不會丟。”
“這跟幫她沒有關係,她很可憐哪……”蘇博小聲地說:“你一定也是因為可憐我才救我的……”
“……”梅生沉默良久,問他:“許了什麼願望?”
他十分認真地答:
“我希望你能心想事成,長命百歲……”
蘇博很慶幸自己體內有靈力而被她保護,但如果她沒有與自己相遇,她沒有發現、更無視了他,那麼他命運裡的尊嚴不會存在。
她是冷漠,可就算她不想承認,她也的確有慈悲之心。
冷漠的——慈悲者。
蘇博此刻的一切都可以說是梅生賜予的,她那份強大超脫於世間所認知的力量,隻要她不願,沒有人能勉強。隻要梅生願意,也好像不論什麼都能辦到。
當蘇博去幫賣香囊的姑娘時,她的冷眼旁觀已經是善舉。她如果不屑於善良,就一定會阻止。她有這個能力,隻要她一個厭惡的眼神,或許他、富家少爺、還有那個姑娘就都消失了……
“世上沒有佛,你怎麼還信這個。”
滿天風雪之下,梅生雙手捂住蘇博凍得麻木通紅的耳朵,他耳中立刻好像被灌進熱水似的瘙癢。
梅生牢牢抓住蘇博,從她身上傳來的熱氣和壓迫感化為根根鋼釘將他貫穿。蘇博深吸一口氣,想呼出來時卻難以放鬆,耳朵裡響起了陣陣難以忍受的雜音。有嬰兒的哭聲、男人的哭聲、女人的哭聲、老人的哭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心肝脾沛腎都要哭得衰弱。
她緩緩放開手,蘇博耳中哭喊聲也小了,但還是呼吸不暢,捂著胸口忍不住輕輕咳嗽。
“你也擁有靈力,該比凡人通曉更多的事情,該知道作惡不會有天譴,我也從未親眼見過任何妖魔鬼怪神仙佛祖。就算我此刻讓佛堂上的佛像碎裂成沙,也不會有任何天罰,隻有無知者才會有信仰。”她道,“多的是飽受饑寒痛苦的人,他們多讓人煩躁啊,你都可憐、都想救的話救得過來嗎?”
“世人都無知,出生降臨世間又不需要智慧。”
不是蘇博在應她的話。
梅生轉頭看到了沈寒明。
沈寒明沒打傘,也沒有帶隨從,清俊的麵容還是顯得很病弱,他都快被風雪淹沒了:“人世悲苦,自然人人都信仰神明,你不覺得人世悲苦嗎?”
“不。”梅生道。
“王公貴族都會覺得苦,沒人覺得世道順遂。你不覺得苦,那都不算活著。”
“我的心臟在跳,我的腦中在思考,四肢能移動。”梅生回道,“怎麼不算活著。”
她看著他同樣無悲喜的深沉眼睛,冷冷戳穿他:“你也不信神明,要是信了,何必如遊魚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