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孫倪回京複命的車隊足有三裡遠,沒見過世麵的百姓當做皇帝遊尋,跪在道路兩邊,嘴裡胡言亂語地高呼萬歲,虔誠地膜拜。
也不怪百姓錯認,孫倪所乘坐車馬為皇家所賜,自不用多說金碧輝煌,馬車裡外雕刻精美,構造也大不尋常,足足比普通馬車大了兩倍 ,在裡頭放張小榻也綽綽有餘,另還有茶案,能放些吃食,比小屋子差不了多少,已能比肩親王車馬規格。
入夜,車隊原地修整,孫倪從青蓮村帶走的兄妹二人也不急著下車用飯,等孫倪吃過後正欲下車漫步消食,見梅生的兄長梅含過來了。
“大人,不,義父!”出青蓮村時祭司說這兄妹任憑孫倪差遣,做仆人也好,任意使喚。孫倪斷不敢這用兩個奇人異士服侍左右,隻想著他們與自己年歲差的遠,不如做自己小輩,況且大監們愛收義子,索性讓他們也叫自己義父。梅含端正恭敬地叫著,孫倪立刻應答,暫不外出走遠,反伸手邀梅含上了馬車。
梅含頭回遠走離家,尚未見過如此精妙的馬車,好奇地在車裡摸索打量。孫倪倒了杯清酒請他飲下,他沾了沾嘴唇便放下了。孫倪見他對馬車陳設有興趣,遂說起自己車裡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來:“小桌上點的是東海鯨魚油燈,因我不喜腥味,裡頭攙著玫瑰露煉製,隻這一盞便可燒上兩月不滅,車內也能馥鬱清香。還有車頂散著微光的,是我京城裡的主子賜予的,是顆無價之寶的夜明珠,若我吹滅油燈,這寶珠亦能散發出月亮般的柔和光彩。”
梅含邊聽邊點頭,頗為喜愛這些奇珍異寶,他比妹妹靈動,看上去性子活潑多了。孫倪聽說他的本領能救人療傷,比妹妹那恐怖的法術要令人安心得多,現下便已想好入京之後先教一教他紫禁城中的規矩,再替他謀一個太醫院禦醫的差事,道:“你這身衣裳穿的也挺好看,不過去京城為官做事,或許這衣裳隻能少穿了。你喜歡凡間物件的話,今後便要穿新的衣裳,束發戴冠,各種禮儀均不可違背,規矩之上能若得天家青睞,榮華富貴享自是用不儘,你要能喜歡我車裡這些玩意兒,京城會很有意思的。”
“謝義父提點,我喜歡。”
車內還有一盞銅鏡,梅含將其支好,正對著孫倪。
梅含站起來,湊過去。
孫倪道:“小心,彆撞到頭。”
“把您的衣裳脫了,我看一下。”
孫倪有些猶豫,再次確認道:“可以治好麼?”
梅含道:“隻要人頭不落地,能治好。”
孫倪感受著法術的奇異之感,瞧見鏡中自己隱秘之處的猙獰傷疤正在抽搐,漸有痛感升騰,咬牙忍著,禁不住淚流滿麵,卻不敢嚎啕大哭,仿佛怕自己這場夢醒了,一切成空。
待梅含施法完畢,孫倪渾身脫力,眼神難掩疲憊:“你的法術比你妹妹對我來說重要得多,梅生的法術略邪性。”
“義父難不成害怕我妹妹麼?”
“倒也不是。隻是我更偏信你些。”
梅含笑道:“您不知道自己也非凡夫俗子麼?”
“什麼?”孫倪見他高深莫測,疑惑道,“難不成......”
“梅含的“蠱惑”之術於您而言並無效用,您的先祖中必有一人與清蓮村同脈,還不明白麼?我們的緣分在此處啊。”
千年歲月流逝,梅氏中先後數人入世,求得道飛升之法,皆如墨入水,褪色暗淡。其後人遺忘本源,至身世流轉飄零,有成王侯權貴,有成亂世奸雄。
京城人口接近於百萬,方正的街市熱鬨非凡,雖不再聞草木清香,但美酒美食美人歌舞……享樂之物都精彩極致,快樂沉醉,浮華之下,暗中潛行的細碎之物愈發醜陋。
沒過多久孫倪允許兄妹出府玩樂,隻是身後要跟著侍從可以幫忙付錢。
梅含不再穿舊衣,換上身漢人的裝扮,對襟式外套上有數十個金絲邊鑲嵌翠玉的紐扣,這是這邊常見的世家子弟的裝扮,他穿著很合身。
梅生習慣了穿蠟染的棉布衣裳,絲綢太滑,摻了金絲繡的衣服又太硬,她總因為穿著不適而難以入睡,衣裳都是從青蓮村帶過來的那幾套。唯露雙纖長腕子墜滿璀璨銀光,走起來叮當作響,引人注目。
她亦回視眾人。
街道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梅生感官超然,她見有人偷走了另一個人的錢袋,然後那個人發現了,在人海中哭喊追逐。街道之後有人勞作,滿頭大汗,衣衫襤褸,渾身青紫,有個少年被人毒打,怯弱蜷縮在血淚一片的牆角。
途徑雕欄玉砌歌舞酒樓,裡頭傳來了比街道上任何一處都要嘈雜混亂的動靜。女子分明在笑,卻好像能聽見哭聲。扭成線團的悲苦,裡頭擠出泥漿似的東西,似乎正從那個香氣撲鼻的樓閣裡湧出來,那裡的男人們慢慢竟都成了孫倪那般模樣。
梅含歎道:“真好聽啊……”
跟隨在側的侍從道,“金陵來的頭牌歌姬,妙音非俗物能比!”
梅含笑了:“我不是說歌,我是說裡頭的女人哭叫得好聽!”
數日後孫倪的府中便常聽到那淒厲的哭叫,有次梅生竟也聽到男人的聲音,不由地皺眉。
先是尖銳,而後沙啞,卻未斷絕。
整個府邸都能聽到……傭人們都在哀嚎聲中唏噓不已,這次帶回來的少年怎麼也不知道順從些呢,再怎麼反抗也不會停手,苦還得自己吃,再這麼叫下去可能都要力竭而死。
梅含拉著梅生也去看熱鬨。
少年的痛呼終究還是矮了下去,外頭能聽到的就是孫倪呼喝聲,折騰了夠長一段時間,屋子裡血腥味都要漫出來,才在裡頭悶聲喊讓人進來收拾一下。
梅生自詡超脫道法,此時此刻所見所聞都是過眼雲煙,可以覺得有趣,但不該覺得悲哀、肮臟。
這世上的善惡光明黑暗,沾不到她身上的。
東宮太子府中世子乳娘越氏,乃孫倪青梅竹馬的舊相識,富態豔美,已與孫倪苟且多年,二人色.欲.濃厚,平時雖各自荒唐,卻見不得對方為誰留心多情。見孫倪受召回宮,她闖進房中將買來的優伶拖出來踢踹鞭打,無人敢同情勸阻。
少年獨獨完好的隻有一張臉,孫倪竟然沒舍得打他的麵皮,稚嫩蒼白的容貌可憐得刺目。
梅生窗邊端坐,可憐的東西哭喊著救命,她不經意望去,竟覺得熟悉,似乎哪裡見過……越氏抓著他頭發抬起半邊臉,她想起了歌樓後被打的奴仆不就正是那少年麼!
離奇極了,這刹那間,梅生眼花繚亂地閃過無中生有的幻夢——濃墨入水,落花成泥。空虛抽痛令她感同身受,平息下來不過轉瞬,肩膀如墜千斤。
她此生從未如此不痛快,揪心耳鳴,難以順暢呼吸……
梅含今日才從宮中為皇帝請脈回來,正想將賞賜之物分予梅生,卻見到梅生正掐著義父那個寶貝情婦的脖子,欲殺之,立刻喝道:“住手!”
越氏方才已被閃至眼前的梅生一掌拍昏,現下脖頸處的骨頭已斷,梅含忙救下她:“梅生,收一收你的戾氣!怎麼回事!”
地上被拖拽的少年已被扇得口鼻流血,神誌不清,梅生雙手將他摟入懷裡,隻覺得輕飄飄不如件器物,貼如懷中更覺得纖弱的身子冰涼徹骨,幾乎快斷氣送命了。
梅含將用法術療愈好的越氏扔到一旁,對梅生道:“送去你房裡。”
梅生小心翼翼地剝開少年的衣裳,絲帕撫過血痂上的汙穢,那交錯糜爛的傷口觸目驚心,引得梅生眉頭緊皺。
梅含施法救治了少年的重傷,取來自己的衣裳給他換上:“我竟也才發現。”
梅生:“我等的同胞,怎會淪落至此……”
“我在義父那裡見過他的賣身契,他叫做蘇博。”梅含療愈施法時略探到少年奴隸體內屬於梅氏的神力尚未完全熄滅,“他體內隻有一半的凡人血,興許,他的母親還與祭司......”
梅生打斷他:“他母親竟然不讓他姓梅。”
“中有曲折吧,他這蘇博二字取得也有意思,流蘇取作姓氏,博物又稱呼了名,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對他名字的寓意。也不知那位先我們一步入世的前輩修了什麼法術,是否先行得道了。”
梅生:“若她飛升,你我何須入世?”
如墨入水,如花落泥。至高之處跌下,泥肉堆裡掙紮。殘身深陷俗.欲,烈火真金甘做爛泥!真蠢透頂!
暖香繚繞,錦被裹身,腹中破天荒的不覺饑餓,蘇博昏睡得分外沉重,噩夢也沒來得及做,悠悠轉醒。
他身上已經沒有何處疼痛,睜開眼幾分迷茫流轉,一時不敢出聲,至氣息憋悶得發抖,終於聽見有一人笑道:“他醒了!”
梅生也轉頭去看,眼神中冰霜之氣寒得不近人情,蘇博被嚇得縮成一團,引得站在旁邊的梅含噗嗤笑出聲:“怕什麼啊?!”
梅生眸底有猩色幽幽浮現,沉聲道:“過來。”
蘇博怕的厲害,麻木地僵住。
梅含:“現在確認了,“蠱惑”之術沒用,他是我們貨真價實的族人。”
梅生輕呼了口氣,眼底的那抹猩紅翻湧過後歸於平靜。她血色抽離的手向蘇博伸過去,不容他躲閃,摁住他下巴,掰開,指尖擦過他的唇齒,冷冷道:“還怕?”
“不……不怕。”蘇博含糊應答,咬到了半寸指尖。
彭——一聲巨響,屋內門窗震顫繃裂,須臾之間,外界驚現深秋黃昏之景,枯葉翻飛,寒鴉暗啼。蘇博唇上的力道漸鬆,眨眼間,他眼前哪裡還有兩人,隻兩具森然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蘇博嚇得魂飛魄散,跌撞著推開無半分血肉的怪物,衝出去要逃,腳下左拐又拐,絆倒在門檻上,滾出去好遠。顧不得疼,爬起來欲再逃,腳下又是一絆。
這回不見門檻,那剛剛令他摔的五體投地的門檻早在遠處,現下他跑到了院中,蒼穹暮色垂落,目之所及本該朦朧曖昧,他卻看得異常清楚,方才腳下絆他的是剛才打罵他的越氏。
意識恍惚,難分虛實,蘇博嘴裡念著:“鬼……鬼……救命……”
梅生長出的新鮮血肉蓋住白骨後,原本的皮相很快恢複如初。她閃身移到蘇博之處,踢了踢地上的婦人:“殺了她,我便放過你。”
她憑空幻化出一隻短刀,交由他:“她欺侮了你,該死。”
蘇博身下血幕已然鋪開,方才跋扈的越氏僵直泛青,分明是具屍體,何需再殺。
梅生纖指捏訣,女屍的腐肉蠟油般淅淅瀝瀝地流泄,蘇博雙目大睜,哭喊著朝後退去,立時撞上了什麼,略微偏頭,梅生又在他身後現形,強硬地握住他一隻手腕,將凶刀塞進去,啞聲道:“再去捅她,怕什麼,都是死人了,不解氣的話我讓她死了活,活了再死。”
這噩夢般的幻覺太具實感,凡人若是深處幻境,多半入魔,必然奪下武器親手殺了仇敵,反複鞭屍也不痛快。蘇博卻怎麼也丟棄不了無用的清明,全身抖如篩糠,不願動手。
梅生攜著他的手,將刀往前送去——
萬束靈光陡然自蘇博體內迸發而出,直刺得幻術如碎鏡龜裂。梅生悶哼出聲,右臂鮮血直流,定睛一看,竟然被剛才的靈光削去了半隻手掌。
幻境已散。
現在仍在屋內。
唯有梅生的斷手殘肢為真,抽痛得她滿頭冷汗,其餘不過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
梅含施法治她的手,看著又昏過去的蘇博道:“我們那位前輩在他體內施過術,尋常皮肉之苦他恐怕不過三兩日既能痊愈,傷不了根本,倒是你剛才的術,激得他神魂沸騰,引出了前輩的術,反傷了你自己。”
“她失敗了。”梅生沉聲道:“我絕不會失敗。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