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蕭黎定應許,林韻快馬加鞭帶了一隊人馬率先進了玊州。
這一路上她不是沒想過逃。
可偏偏那狗君臨出發前,將心腹聿僉都安插到自己身邊,費儘心機都沒找到機會。
不過沒關係,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雖說逃脫不掉,但她這路上也沒肯閒著,仔細將來路在腦子裡記熟,如此一來,哪怕是夜黑風高開溜,也不至於迷路。
而今進城玊州進展順利,此次雖說是林韻帶隊,可不得不說,這皇帝心腹的確是可靠,進城之後就沒怎麼用她費心,林韻這心底裡居然還有種坐享其成的罪惡感。
見沒什麼事乾,她索性下了馬活動活動筋骨。
“狗官!”
一聲稚嫩尖利的嗓音劃破雲霄。
這一嗓子差點叫她整個人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貌似閃到了腰,顧不上其他,她緊緊攥著馬繩試探著尋找落腳點,落地時的姿勢也頗有些滑稽,林韻扶著那馬繩,轉身回頭去看究竟是哪個膽子大的小崽子。
一轉頭迎麵對上柄散著寒光的利刃。
“啊!救命!”根本來不及反應,幾乎是下意識的蹲坐在了地上。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挨上一刀時,
嘭......
利刃相擊的刺耳聲響在她耳邊炸開,隨後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來人,押起來。”
聿僉的聲音同蕭黎定一樣,冷的讓人發顫。
“呸!”那滿身汙穢的少年不服輸似的,繼續朝林韻罵道。
“你們這些沒良心狗官!”
“鬨疫病的時候你們不來,如今死了人了,你們卻叫人把屍體燒了!”
“你們這些狗官,損陰德的東西,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眼前少年看起來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骨瘦如柴,力氣卻大的厲害。
林韻在地上扶腰緩了會,心中不明白為何這少年竟有如此膽量來偷襲朝廷命官,單單是因為他們來的晚了?她忍著疼痛緩緩起身,看了看四周漸漸聚集起來的村民,眉頭皺緊。
“聿僉,民間人死後燒屍可是有什麼講究?”
護在她前麵的聿僉輕頷首,答道:“不得入輪回。”
林韻應了聲,如此便說的通了。
猝然,便見眼前少年竟是直直跪了下去,雙眼泛紅,再開口時多了些許哽咽。
“阿娘,我阿娘...”
少年朝角落處的草堆看去,林韻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具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的屍體,饒是如此,仍是依稀能看出來,此人生前定然是一個和藹可親的模樣。
數年來心底埋藏的記憶一如洪水般湧出,她看著少年,像是看到了兒時的自己。
“你的母親若是在天之靈看你如此魯莽,心中該有多難過。”語氣中夾雜著惋惜。
林韻走到少年身前,蹲下身去,抬手想去為那少年拭去眼淚。
“滾開!”
“你有什麼資格談我的母親!你們這些狗官!中飽私囊!我要為我娘報仇!”
那少年聽到林韻的話,像是徹底爆發一般,嘶吼著,眼中血絲爆滿。
險些被推倒在地,林韻維係的方才的姿勢,低著頭不知是笑還是歎了聲氣,再沒多餘的神情。
須臾,她緩緩抬起頭,盯著眼前的少年,眼底逐漸附上了一層霜。
倏然,她上前將少年一整個人揪了起來發狠的說道,“就這點本事嗎!你不是說要為你娘報仇,方才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你在這裡發泄你母親就能活過來嗎!”說著,她鬆手厭氣地將少年扔在地上,譏笑著說,“若不是貪官當政,或許你母親還能等到朝廷發放的救命糧,若不是貪官當政,你也不必家破人亡,甚至還要親手將你的母親焚燒掉,”
“不得入輪回。”最後幾個字她加重的說道。
“可你有的選擇嗎?”
林韻低著頭滿臉鄙夷的在少年麵前淡淡開口,
“你太弱了。”
“任人宰割,軟弱可欺,這就是你。”
“你殺不了我。”
林韻在少年麵前蹲了下來,臉上露出的寒意仿佛片刻讓人墜入深淵。
她看著麵前的少年從憤怒到怨恨 ,再到無助。
這一刻,她終於理解上位者為何想要百般留住手中的權利,這種操控弱者的感覺太讓人著迷了。
“想殺我嗎?”
林韻覺得自己快瘋了,與眼前少年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睛對視時,心中燃起近乎瘋狂的愉悅感。
“拿刀來!”
她喊了一聲,聲音冷得連她自己就覺得陌生。
身後一抹黑色遞過來一把銀刀,她沒多看一眼便接過來。
“想殺我也得有命殺。”
“屍體火化是朝廷之令,抗旨不遵乃是殺頭的大罪。”
“如今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乖乖奉旨將你娘火化,留下你這條賤命,來日養精蓄銳,找機會殺了那些害你們淪落至此的人。二是抗旨不遵,我手中利刃今日便可將你了結,讓你和你娘團聚。”
林韻傾身附在那少年耳邊,語氣中帶了些輕蔑。
“你可得想好了,畢竟刀劍無眼,下去了再反悔,大羅金仙也救你不回,到時那些害你娘的貪官照樣逍遙快活,你在底下可千萬得瞑目啊。”
低頭時,對上了少年猩紅的雙目,竟讓她心底也為之一震。
天邊層雲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滅。
四周低沉的氣壓讓人禁不住的打冷顫。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消逝,眾人的視線紛紛落在了那跪著的少年身上。
林韻便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手中的利刃在一次次的雷光中催促。
終於,一聲沙啞的嗓音打破全部死寂。
“草民,”
“叩謝,大人。”
她看著那跪首在地上的少年,隻一刻似乎就長大了。
林韻甩手將那把銀色刀扔到少年的麵前。
“今日我將這刀賜給你,允你到軍中修習武義。”
“兩年時間。”
“找到罪證,殺了所有貪官。”
少年跪拜呈刀,低頭不言。
四周狂風乍起,飛揚的塵土像是要將眾人掩埋。
“聿僉,這些日子先讓這個少年跟著你磨磨性子。”
“好。”
林韻轉身時,趁著眾人不注意長長吐了口氣,見聿僉仍不動地在身後站著,她背手將人往後拉了拉,低聲說道,“百姓心中對火化的忌憚一日不可更改,這孩子是這的百姓,由他出麵也好說話,不至於出現叛亂。”
“是。”
吩咐完這些,忽的又想到些什麼,回頭朝眾人說道:
“玊州因疫病火化往生之人,立碑名,記過往生平,安魂心。”
“請諸位放心,朝廷從來沒有棄你們於不顧,當今聖上仁慈,已親率兵遣送糧草,相信今日午時便可抵達。”
待她說完,便見方才還滿是憤恨的百姓們此時撥雲睹日一般欣喜,不少人紛紛跪在地上激動的喊道:
“謝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邊烏雲不是何時愈發稀疏,陽光透過雲層縫隙灑下,將萬物熠熠生輝。
四周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
林韻此時心下平靜不少,淤積在心口的悶氣終於排出,再開口時不似方才般淩厲,
“抬起頭來。”
見那少年沒反應,也沒惱,這個年紀正值叛逆期,自尊心最強的階段。
“可有姓名?”
“蘇默。”
原還想著這少年要是在不開口說話自己高低也得整上他一整,沒料到這次倒是回的快。
“嗯。”
“蘇默,近日你便先跟著聿侍衛幫忙吧。”林韻沒注意到方才她開口說完侍衛二字時聿僉臉上那變幻莫測的神色。
“遵命。”
林韻站在原地,看著那抹遠去的小小身影,不覺間,眼角竟有一滴晶珠落下。
二十年前,也是如今這般春日時節。
地裡的小野草早就長出了大半,更有爭相鬥豔的,早早的便開了花。
稚嫩的聲音響徹山野,為這個春日渡了一層柔柔的暖光。
“哈哈,俺們要加速嘍!”
“好,再快些,再快些!”
“哇!”
孩童們跳著大繩,在村邊的一條荒地上肆意的玩鬨著。
林韻正是其中歡笑著的一員。
她卷發辮上簪著一朵藍色小野花,也學著其他的小朋友,將一朵白色四瓣花粘在頭上。
倏然,一聲粗獷的嗓音將所有的美好割裂開來。
“林韻,快回去看看你媽媽!出事了!”
啪。
揚起大繩直直甩在了她的臉上。
火辣辣的。
天空中一片白雲將太陽遮擋住,小林韻眼睛沒適應過來,沒注意到腳下狠狠摔了一跤。
這次她沒哭。
小林韻推開了身前扶她的小夥伴,忍著疼爬起來,不顧一切的往家跑。
“媽媽!”
小林韻拚儘全力擠進了滿是人的屋子,嘴中呼喊著。
她從來沒見過家裡來這麼多人,小林韻用力推著,臉上掛滿了玻璃大的淚珠。
“孩子。”
一個中年女人看到了她,將她抱了起來,女人的手很冷,凍的她一縮。
“你媽媽她......”女人說著,眼上也著了淚。
小林韻順著她的眼睛去看,看到了躺在人群中的媽媽。
媽媽臉上有些花了,破了很多道口子,流了好多血。
“媽媽!我要去找我媽媽!”
小孩子在女人懷裡掙紮著,她用力撕扯著,用牙咬著,卻沒能掙脫女人的懷抱。
媽媽躺在床上,不肯睜開眼看她。
“媽媽!你看看我。”她用儘全力去喊,企圖將床上的女人叫醒。
阿韻再也不亂跑了,到點就回家,阿韻會好好聽話,會好好學習,背過很多古詩,再也不會惹媽媽生氣,媽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
許是哭了太長時間,再之後她便漸漸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就在一個她不認識的阿姨家裡,那個阿姨將她抱在懷裡。
“孩子,以後跟著阿姨好不好。阿姨也會和媽媽一樣給你買小玩具,做好吃的。”
沒有屬於母親的氣息......
再長大些,終於將當年的事情理清一些。
她母親是煤礦工人,那些年村裡煤礦挖掘剛剛興起,許多挖煤商人為了盈利,購買一些不合格的設備,試圖從中鋌而走險,賭一把。
然而這一賭,賭上了她母親的命。
聽之前的老煤工說,那日正午煤礦收工,按例出礦清點人員,然而卻發現二十個人中竟然少了一個人。
煤礦管理員意識到事情不妙,立馬安排人到礦洞內去找人。
然而煤礦洞中蜿蜒深長,等找到林韻的母親時,人已經被埋在了石堆下早已斷了氣,身上更是被砸得不成樣子。
工人將人挖出來,草草送回了家。
煤炭老板見出了人命,攤子也顧不得,當天下午就收拾好了東西跑沒了影。
命運讓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天人永隔,讓這個小女孩從此在這個世間孤身一人走了許久。
有時她便在恨,為何彆人的錯誤要讓她們承擔。
她發誓要親眼見到當年犯錯誤的人受到懲罰。
命運垂憐,不忍不公,在林韻24歲獨立執業那年,辦的第一起案子,便是當年她母親的命案。
再難,那些證據她拚了性命也拿到了,再難,她也踏著屍山火海邁了出來。
她做到了。
母親,你可看得到。
田野中那顆小草被一抹小小身影刮起的風吹歪了頭。
那日她一跑,便像是墜入萬丈深淵,晴日一去不再複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