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有了皇帝的聖旨,第二日,柳家的人便一道上山來抬棺入土,前前後後,禮數十足。

畢竟,那入土之處,可是崮山,隻葬皇族旁支與國之棟梁之地。

沈清晏立在風口,親眼看著秦汐的棺槨被放入,兩側身著孝服的人不敢輕易將土埋上。

今日未有陽光,天陰沉沉北風也格外冷些。

柳儒在寒風中站得久了,身子都感覺凍得有些發僵,他看著沈清晏就像個木頭人一樣立著一動不動。

他本想催促她下跪捧土,又顧忌著這是聖旨詔令怕隨意催促會有人將他的言行傳回宮中,這心裡盤算了一二隻好強忍著繼續乾等著。

“雩娘莫怕,外祖母在邊上,外祖母陪著雩娘呢。”

“雩娘需得好好練字,若連筆杆都拿不穩當又何以立足於天地?”

“雩娘今日做的飯食著實好吃,但明日就莫要再做了,多休息休息。”

“雩娘,這刺繡一道必得精通,你可以不通武藝,但不能荒廢這刺繡之道。”

她看著秦汐的棺槨愣愣出神,她有那麼一點錯覺,她總覺得秦汐還在她身邊,還會叫著她的乳名。

雩娘,雩娘。

她可以同秦汐一道研習兵法,她還可以同秦汐一道站在廊下看著白鷺與容月切磋,隨後聽著秦汐解說招式。

她甚至覺得自己此時隻要將這棺槨掀開,裡頭便不會有人躺著,秦汐隻是在柳家後宅裡麵被困得久了,隻是想回到少年時那般肆意妄為一場。

沈清晏站得實在是太久了些,久到白鷺都開始擔憂。她見著沈清晏麵無血色,臉色白得仿若紙張一般,隻得悄聲道:“姑娘。”

沈清晏被白鷺這一聲拉回現實,隨後她伏身跪下。

柳家的人等這一刻都等得太久了些,眼見著沈清晏跪了當下都乾嚎著哭起來,兩側之人也開始用黃土將棺槨掩埋。

在一片嚎啕大哭聲之中,沈清晏是唯一一個沒有哭泣的人。

她便是這樣靜靜地跪著,眼神空洞無物,她明明是在看著人將黃土埋上,卻給人一種她在看著旁人看不到的事物那樣的感覺。

祭祀入土,前後忙活了一日,待一切事定,已近日昳。

柳家的人都已經回去,隻餘了沈清晏一人還跪在秦汐墓前。她看著墓碑上的字,取過白鷺帶來的酒埕隨後酹酒於地。

“去歲冬至時釀的米酒,之前您嚷著要喝我沒同意,因為日子不夠長怕您喝了又要傷腸胃。”

“現在,我把酒都給您帶過來了,都是您的,沒人跟您搶。”她說著又從白鷺手中接過一埕子酒繼續將酒酹於黃土之上。

秦汐好酒,所以沈清晏便也時常會去尋一些釀酒的方子來。她好酒,可沈清晏卻十分討厭酒液入喉的感覺。

比起飲酒,她更喜歡聞酒的味道。

白鷺就這麼看著她,看著她將帶來的酒都酹到了黃土之上。她的動作快了些亦急了些,好多酒液尚未被黃土所吞沒直接彙成一股水流,流到了沈清晏的身上。

這些酒液混著黃土粘在了沈清晏的孝服之上,將她的孝服弄得一片狼籍。

可是沈清晏沒有停下動作,她一埕又一埕,直到所有的酒埕都變為空壇。

“您放心,我會好好的。以後還是會釀不同的酒,到時候,我再給您送過來。”她對著秦汐的墓碑平靜地說著,空氣中彌漫著米酒的香氣,隨後她便又行了一記跪拜大禮,。

她站起來,同白鷺一道將酒埕都收拾了準備回去。

回到宅子裡頭,還未等沈清晏去尋容月,就聽得外院小丫頭說,容月請沈清晏過去一趟。

若說這世上還有人能知曉柳老夫人的秘密,那便隻可能是容月。她與柳老夫人自小一道長大,無論是幼時學武,還是嫁入柳家,容月都陪在身側。

屋子裡有些昏暗,容月跪在佛龕前,手持佛珠,誦經祈福。

“姑姑。”沈清晏行過去輕喚了一聲,容月將手中的佛珠擺到佛龕之上,隨後扯著沈清晏一道朝裡屋走。

“姑娘想問的,我都知道。”容月握著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老太太是遭人殺害的。”

不出意料的回答,卻還是讓沈清晏的心裡一陣抽痛。

“姑娘,咱們回越州吧。”

“越州?”沈清晏抽回手,反問道:“外祖母死得不明不白,姑姑你就不想手刃幕後真凶?即便是昔日仇人尋上門來,那我也得知道是何緣故。”

“我答應了老太太,要護你周全。”容月歎氣,“姑娘聽我的,去了越州,我便告訴姑娘是何人下的手。”

“我若不去越州呢?”

“那我會將姑娘打暈拖走。”

容月這話可不是說出來唬人的。

容月有這個能力能製住她與白鷺,再加上她是秦汐的陪嫁丫頭,但凡她說的話,這個院裡頭也是無人不信的。

“到了越州,姑姑一定得告訴我一切。”

“姑娘放心。”

自正旦之夜開始,大雪連著下了三日,皚皚白雪將整座元京城都封了起來。層層霜雪將萬物萬色都罩成一片雪白,枯黃的樹枝承受不住,時不時滾落些許雪球,發出窸窣聲響。

她坐在廊下看著滿院仆從掃雪,思緒有些飄浮。

從前,每逢下雪之時,院子裡幾個小丫頭都會將自己裹成一團,嬉笑追逐,一不小心便栽倒在雪地上,然後起來繼續嬉鬨。

然後沈清晏就會抱著個手爐,眼看著院裡頭的幾個丫頭打雪仗,一邊看一邊囑咐著白鷺下手輕點。

白鷺到底是個練家子,身形靈活,每每同人玩鬨,她的身上都不會沾半點雪漬。

思量間,院牆上的雪塊掉了下來,從外頭翻進來個人。

白鷺眼尖,隨手一個物件扔過去。那人到也不弱,轉身躲過,卻不料腳下濕滑,身子一斜險些滑倒。好在他伸手握住了一旁梅樹,隻可惜那一樹紅梅白雪簌簌落下,儘數砸到了他的身上。

徐衍無奈:“白鷺,你就不能看準了再打?”說罷,伸手掃著衣裳,走了過來。

“你怎麼又翻牆了?莫不是梁上君子當出癮了,一日不翻牆就混身不爽利?”徐衍鬨出的動靜將她的思緒拉,沈清晏笑著將暖爐往邊上挪了挪。

這徐衍,便是衛國公的獨子。

徐衍提著一個布包入內,一旁侍從早已搬了張椅子出來,遞手巾,布茶盞,一通過後又都退走他處。

“怕你睡不好,阿爹囑我帶了些安神香來。”說罷,便將那包物件擺到了矮桌上。

沈清晏出言多謝,隨後便看著院子裡的白雪紅梅發愣。

自她來到這裡,她就沒有一夜睡得安穩,總是驚醒,普通的安神香壓根沒用。柳老太太沒有法子,隻得用迷香來替代安神香。這麼些年下來,倒是讓她無懼尋常迷香了。

停了一個時辰的雪,又下了起來,就像是有神女在雲端灑弄霜雪。暖爐裡的炭炸了幾聲,她攏著披風縮了縮,身下的椅子發出些許吱呀聲音。

徐衍沒敢出聲,隻是從身上取下一個竹筒飲了一口醇香。

太安靜了。

一個性子活潑的小丫頭,生生被磨成了一根枯木,他不知道是這柳家像個吃人地獄,還是柳老夫人故去帶來的傷痛太疼。他隻是覺得,打小愛笑的那個小丫頭也已經隨柳老夫人一道去了。

風雪略大,漸漸掃到了回廊裡,徐衍放下竹筒:“雪大了,要麼進去?”

沈清晏搖頭,嗅著隱隱浮動得暗香,輕聲道:“我要走了。”她望向徐衍,寒風將她的碎發輕拂,幾點雪花飛到上頭,像是夜間星辰。

見他未有所動,沈清晏又道:“我要去越州了。”

徐衍複拿起竹筒,一通猛灌,幾縷酒液自他唇間溢出,漸漸蓋住了滿院梅香。

失了酒的竹筒被他攥在手裡,又是一陣靜謐。他忽然起身,將手中的竹筒甩了出去,竹筒掉到了雪地裡,紅色穗子襯著白雪,格外分明。

“我說過,你不必留在柳家。”徐衍神情嚴肅:“在我家,我父母視你如親女,你大可過來。或者,或者你自己尋一處小院子,我衛國公府也依舊是你的倚仗。為何非得離開,遠去越州?”

他知道柳老夫人一走,沈清晏本就寄人籬下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

隻是,他未曾想過她會走。

她的父母早亡,除了這個外祖母在京中她再無傍的親戚。若說從前留在柳家,是為了顧及柳老夫人,可如今人都不在了。隻要她肯來,徐府上下,無一人敢輕視於她。

沈清晏笑著扯了扯他的衣袖:“是外祖母的意思。”

“老夫人?”徐衍不解。

“秦國公府在越州,如今的國公爺是我的舅公,去到越州,秦國公府的人自會照顧我。”沈清晏調整了下坐姿,往暖爐旁靠了靠。

“那又如何?若說照顧,我徐家難道不會照顧你?”徐衍當真不明白。

自柳老夫人出嫁至死,與她最為親近的人,隻有自己的祖母,可在此時,臨了托孤,卻要向遠在越州的秦國公府伸手。

她的聲音有些清冷,像極了這日的冬雪:“外祖母故去,你可曾見徐老夫人過來?”她起身,緩步走到庭院裡,將那個竹筒拾起。“有很多事,我們都不知曉個中原由。”

泛黃的竹筒沾著雪,更添幾分落寞。

她嗅了嗅竹筒,酒香四溢,僅僅用聞的,便能讓她的心神沉溺。

好一個三月白。

“越州雖遠,但咱們還是可以時常相見,我京中還有好些鋪子,總是會來對賬目。”她扯了抹笑容,將那竹筒塞回徐衍手中,又道:“到時候得要麻煩徐大少爺多加照拂了。”

他的指尖是冰冷竹筒,身側是炙熱火炭,這冰火兩重天像極了她此時處境。

“何時起程。”徐衍也知,她既開口言明,便是已經打定主意,無從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