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斜,夜幕壓製了天邊的橘紅之色將整片天空換上了濃墨夜幕。
沈清晏跪了一日,終是能回屋好好歇上一歇了。她將袖中的朔陽王府令牌拿出來,在燈火明滅之下,將這塊令牌來回轉著圈。
“姑娘,這令牌可有不妥之處?”白鷺閉上了門窗,道:“我瞧姑娘盯著這令牌瞧了許久。”
“都說我阿娘與皇後殿下是閨中好友,而我外祖母也與皇後殿下的母親是好友,可我卻從未見過這位朔陽王殿下。”
“明明同處元京城,且我時常與衛國公府走動,可偏偏到前幾日,這位皇嫡子才出現在我麵前。”
“衛國公府默不作聲,反倒是他來了。”
白鷺聽完也覺著奇怪,“要麼我去問問容姑姑?”
沈清晏搖頭:“姑姑若肯說,又怎會瞞下外祖母的死因?而且,這些時日她一直稱病,連你我,她都不見。”
“罷了,如今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翌日,待將柳老夫人的棺木停到了寺中後山,那柳家的人一個閃得比一個快,隻餘了沈清晏並白鷺一同留在寺中。
沈清晏坐在橋欄上,低頭看著水麵上自己的倒影。冬季的清晨,池子上結了一層薄冰,破碎的裂痕仿若碎裂的鏡子,將兩旁的景物割得破碎。
從前,她與柳老夫人來寺中參拜,每至盛夏荷花盛開之時,柳老夫人都會站在這裡,對著一池荷花愣愣出神。
她不明白柳老夫人為何會這麼喜歡這座石橋,她也不知道這橋底下到底留著什麼。無論橋下池子中的荷花是開是敗,隻要柳老夫人來了,便總歸是要在這裡立上一陣。
這荷花池在後殿一處偏院,並不是供奉菩薩的殿閣。那時沈清晏總會陪著柳老夫人一道來,然後柳老夫人便會去聽方丈講經,待講經事畢她就會在這橋上立上好一陣子。
“外祖母,您從前總是喜歡站在這裡盯著這個池子發愣,可我始終不明白這裡到底擺了什麼秘密能讓你念念不忘。”她又探了探身子。“這底下,到底是有什麼……”
“沈姑娘。”
沈清晏話未儘,就聽得後頭有人喚她。她轉身看去,見不遠處站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銀白衣裳,眸如星月,寒冬的輝光打在他身上,泛著暖意。
沈清晏警覺地後退,“這位郎君是?”
今日她是想獨自走走,想著在法寺莊嚴之地,必不會有什麼歹人,便也沒讓白鷺跟著。
而如今,在她麵前出現的這個人,容貌上乘,衣著不菲,且又識得她,多多少少讓沈清晏心中生疑。
“蕭恕。”
聽得是朔陽王殿下,沈清晏連忙行禮。
“沈姑娘好生健忘,前幾日才與姑娘照過麵,姑娘這便不記得了?”
那算哪門子的照麵。
那天沈清晏全程低垂著頭,連接令牌的時候都是低垂著頭的,除了看到他的那雙靴子之外,哪裡還看得到旁的?
沈清晏略略吸了口氣,不緊不慢道:“妾有罪,請殿下降罪。”
“起來吧。”
沈清晏站直了身子,依舊低垂著頭站在原處。
對於這位皇嫡子的生平,沈清晏所知不多,隻是從前聽衛國公世子提過些許散碎小事罷了。
她心生害怕,又不敢擅自離去,就隻得站在原地。
“沈姑娘剛剛在想些什麼?”
“妾在想,這池子裡怎麼會打著這麼多樁子。從前來的時候,滿池皆是荷花,倒是未曾發現。”沈清晏低頭看著池子,隨口扯了個理由。
“這些樁子原本是早年間寺中僧人習武所用,弘安三十年,當時仍是皇子的惠帝在此埋下了一截蓮藕,之後這裡就成了一片荷花池。”
弘安三十年,那時還是文帝的年號。
這惠帝,便是先帝爺,是今上的生父。
沈清晏默認不語,她本著少說少錯的宗旨,乖乖站在邊上當根木頭。
雖說兩家長輩有交情,可這層交情跟她們著實沒啥關係。再者,今兒又非是初一、十五,他一個皇子出現在這永安寺後殿,多少顯得刻意了些。
沈清晏細細思忖,想來想去沒明白這位皇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
蕭恕與她間隔了兩步的距離,他餘光掃了掃立著的沈清晏,一時也看不出她心裡頭的盤算。
其實蕭恕心裡頭已經盤算了好了幾種應對之策。
徜若沈清晏哭訴自己無枝可依,那麼送她去越州秦國公府也好,或留在都城獨居也罷,他都可以出麵替她擺平了。
徜若她想四處散心,那大不了自己就遣人暗中護衛,亦無不妥。
徜若她想自立女戶,他亦可以給他辦妥。
隻是,現下她什麼都不說,宛如一潭死水,深不見底。
“老夫人故去,沈姑娘可有想好日後的歸處?”
沈清晏故作乖巧,道:“妾自幼棄養,如今外祖母亦不在了,一時間還未曾想過。”
“那沈姑娘可有什麼想做的事?”
聞言,沈清晏一直藏在袖內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這位向來與她並不照麵的皇子當眾給了她一塊王府令牌就已經夠蹊蹺了,莫不是現在還打算試探自己是不是知道真相,有沒有打算報仇?
幸而她這心思蕭恕不知道,不然他一定寧願跟她扯閒篇,也不過問她日後的打算了。
“妾一介女流,隨波遂流,且行且看。”
回答得那叫一個謹守女子本分。
蕭恕回過味來,也就不再繼續問了。
麵前這人憑著一張良善無害的麵孔,那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將自己的心思埋得死死的。而自己這個天之驕子,突兀地闖進了她的生活,她若是沒有防範之心,也白瞎在老夫人身側這麼多年了。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橋上,誰也沒有再說話。蕭恕不走,沈清晏也不敢逾越,隻得乖乖陪他一起在橋上立著。
好在,今日輝光和暖。
“姑娘,姑娘!”二人立了好一陣子,久到沈清晏都覺得累了,終是聽到了白鷺來尋她的聲音。
借著這聲音,沈清晏朝著蕭恕行上一禮,順理成章地告退離開。
“殿下。”一直隱在暗處的人走了出來,向著那人稟報:“餘內侍來了。”
“餘參?”
“是的。”
他點了點頭,又道:“老莊主呢?”
“殿下放心,老莊主已經安全離開。”
“姑娘你讓我好找。”白鷺急急忙忙,拉著沈清晏便往內裡行去:“宮裡餘內侍來傳聖上聖旨了,正在等著姑娘前去接旨。”
“餘內侍?”
餘參是一直服侍景帝的內監,一向不離景帝身側。
沈清晏疑惑,柳老夫人雖出身名門,發喪之時大內也差人來過了,何以在此時要勞餘內侍再親自走上一遭?
這位餘內侍她雖未謀麵,但也略有耳聞。聽聞,他是在宮內侍候多年的老人,曾侍候過先帝,在當今聖上繼位後,仍舊深受器重,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
究竟有何事,能讓這位老內侍在這臘月寒冬之中,親自走上一趟?
主仆二人迎著寒風匆匆行回屋內,那裡頭站著一排侍衛,正中的,便是一位身著內監服飾的老者。
沈清晏上前見禮:“見過餘內侍。”
“沈姑娘客氣了,奴婢今日是替聖上傳達口諭。”
聞言,主仆二人紛紛跪地。
“傳聖上口諭,秦國公府嫡女秦汐,功在社稷,特準遷入崮山,無需避諱。”語罷,餘內侍笑道:“沈姑娘接旨吧。”
“謝聖上聖恩。”她起身,又道:“有勞內侍如此寒冬還親自走一趟。”
“沈姑娘,你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好生照顧自己。”
在這世間,女子一但出嫁,便是要被冠上夫姓,哪怕是她的外祖母,在嫁與承恩侯之後,都隻被稱為柳老夫人。
可是,餘內侍卻未稱她為柳老夫人。
雖是口諭,但也不該如此。
寒冬的天總是黑得早,不過申末,這天便已然被夜幕所籠罩,仿佛一張黑色幕布,將所有都壓在淤泥深處。
白鷺燒了個暖爐塞到了沈清晏的手中。“姑娘,外頭冷,咱們進去吧。”
白鷺見她未有所動,又道:“既有聖上的旨意,姑娘也不必擔憂老夫人被驚擾。”她以為,沈清晏如此模樣是因為柳老夫人遲遲不能入土為安。
沈清晏搖頭:“我到不是擔心這個。”
人死如燈滅,人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魂魄不魂魄的,又有誰能知道。
“那姑娘是在煩什麼?”
沈清晏未有回答,隻是將手中暖爐遞回給了白鷺,隨後幾步走向院中。
寒冬之夜本就刺骨,這山中的風霜偏又比城內的要利了幾分。沈清晏鼻子一酸,眼角便有幾分濕漉。漸漸地,那點子濕意化為淚珠,一顆顆滾落。
她沒有哭出聲,可淚水卻止不住,她背對著白鷺,仿佛不曾哭泣過,隻是眼裡的淚水收不住罷了。
難受與哭泣,其實都隻是一瞬間的事。
有時候,隻需要一個引子,稍稍勾上一勾,便再也停不住了。
有些疼痛,未曾經曆之人,是不會懂的。看客們隻會想著,為何在人離去之時不曾哭泣,要到之後再來掉淚?
他們不懂,死亡這件事,也是需要時間來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