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1 / 1)

等幾個人折騰到城裡,已經是深夜了。桑頓先生披著外套點亮油燈,把神智不清的考恩扶到床上。他小心地翻開她的眼皮,眉頭緊縮著從書架上翻下來一本厚厚的書:

“她現在情況不太好...讓我來查一查...”

睡在裡屋的斯卡蒂被動靜吵了起來,她舉著蠟燭睡眼朦朧地走出來,被屋子裡突然出現的一大群人嚇了一跳:

“你們?伊芙林?你怎麼了?”

伊芙林托著自己的右手,正靠在牆邊大口喘著氣。斯卡蒂快步走過來,輕輕捏了捏她的肩膀:

“你脫臼了,快來,我給你固定下。”

斯卡蒂拉著伊芙林那隻沒受傷的手,摁著她坐在圓凳上。

火爐邊上咕嘟咕嘟的聲音傳來,草藥的味道漸漸蔓延開。桑頓先生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飛快地熬好了一碗藥,輕輕吹著氣走過來:

“我用金陽草、珍珠粉和犀牛血熬了一些魔藥,能淨化這孩子的精神和脈絡...你們剛剛說,她被黑魔法攻擊了?”

“黑魔法?”斯卡蒂嚇了一跳,手下的動作一使勁,疼得伊芙林差點叫出聲。她趕忙鬆了手,安撫地拍拍伊芙林的肩膀:

“你們,乾什麼去了?”

伊芙林猶豫了一下,揀著重點講述了一番。等她講完,屋子一下陷入了沉默,隻剩桑頓先生一勺勺把魔藥喂到考恩嘴裡的聲音。

伊芙林接過斯卡蒂遞過來的水杯,瞥了一眼靠在門邊雙眼無神的迦勒。事情發展至今,他才是心情最複雜的那個...而之前自己和珀西沃還刻意隱瞞著...伊芙林心裡一陣憋悶,站起來走到迦勒身邊:

“你...你怎麼樣?”

“我?”迦勒恍惚地抬頭,“我沒什麼...就是,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伊芙林有心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的目光與站在另一側的珀西沃對視,都在對方的眼神裡讀出了一絲無可奈何。

“等她醒了...能幫我問問她嗎?”迦勒語氣遲疑,“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當然可以,”珀西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我們也想知道。”

平躺在床上的考恩突然悶哼了一聲。她眉頭緊皺,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落下來。

“她這是?”

“魔藥起作用了,”桑頓先生拿出打濕的手帕,輕輕敷在考恩額頭上,“等一下就好了。”

睡夢中的考恩並不安穩。灼熱的液體順著嗓子流進身體,她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無邊的黑暗猶如實質一般捂住她的口鼻,在窒息的邊緣,她突然又想起了莫爾迪執事那間明亮的屋子,以及裡麵濃鬱甜美的花香。

她對莫爾迪執事說,自己想求一杯魂水,再見見雅拉姐姐一麵。雅拉姐姐被有錢人家的老爺害死,她卻隔了這麼久才發現...考恩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湧出來。

“你想為她複仇嗎?”

複...複仇?

“你想殺了他們嗎?這樣可不好。更何況,你隻是簡單的奪走性命的話,他們可感受不到恐懼。”

“為什麼不讓他們也害怕呢,讓他們體會你的感受,體會雅拉的感受?”

莫爾迪的本意似乎是想讓考恩折磨他們,但是,一開始並沒有被複仇衝昏頭腦的考恩隻是想著一定要讓海伯恩家族身敗名裂,衝動下,她扯了幾張教堂中用來記錄善款的紙,寄去了那些密信。

第二次,考恩蹲在莫爾迪執事麵前,磕磕絆絆地說著自己寄出的那些信。莫爾迪的聲音頓了頓,又帶著笑響起:

“你和雅拉的事情,還有誰知道嗎?”

“那,那人的兒子知道...”

“他知道,但是沒有阻止?天呐,那也太惡劣了。”

對,沒有阻止,甚至沒有覺得不對。考恩想起那個比雅拉姐姐大了幾歲的男生,指甲狠狠地掐進掌心。

夢魘中不斷循環的對話似乎要把她的腦袋撐爆炸。一邊是莫爾迪執事緊握雙手的循循善誘,一邊是漆黑的教堂裡銀製的燭台在她頭上的重重一擊。考恩開始小幅度地搖著頭,不安分地踢蹬著床上的被褥。

四周無邊無際的壓抑和恐懼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圍獵著自己,考恩想要尖叫,卻隻能徒勞無功地揮舞著雙手。胃裡突然蔓延開一股暖流,她的身子猛地彈起,從噩夢中掙紮著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考恩茫然無措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人,不解的眼神落在了綁著繃帶吊著隻胳膊的伊芙林身上。伊芙林走過來,坐在床邊:

“怎麼樣?有不舒服嗎?”

考恩略顯慌張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被子下麵的身體,聲音有些沙啞:

“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莫爾迪在修煉黑魔法禁術,要殺你。我們把你救了下來,”伊芙林言簡意賅,“這位是桑頓先生,醫館的老板。”

考恩的目光移到了桑頓先生身上,又無助地看向伊芙林:

“為什麼...莫爾迪執事為什麼要殺我?”

“他已經被黑魔法衝昏頭腦了,”伊芙林輕輕握住考恩的手,“其他的事情,你願意跟我們講一講嗎?”

考恩愣住了。她看著伊芙林的眼睛,思緒逐漸飄遠。

那一年她十四歲,正在一家毛線坊做學徒。每日的工作枯燥又無聊,她日日擺弄手裡的毛線團和織布機,覺得自己的未來似乎也被這五顏六色的混亂毛線網在了一起。

那時候,唯一能為她帶來慰藉的,就是隔壁麵包房的烘焙師雅拉姐姐。雅拉姐姐大她幾歲,總會在傍晚的時候拿著麵包房賣不出去的邊角料偷偷跑過來見她。考恩接過還帶著熱氣的麵包,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隻是後來,雅拉姐姐來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雖然每次見麵她都會帶著一些不同於殘次麵包的昂貴小禮物,像是幾顆小珍珠,或是一小瓶珍貴的香水,考恩還是隱約地覺得,雅拉姐姐跟以前不一樣了。

她握著雅拉送給她的小瓶子,猶豫了許久,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惑。但是雅拉隻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柔:

“這樣不好嗎?姐姐能給小考恩帶很多很多漂亮的禮物呢。快看這個胸針,考恩帶上一定非常的好看,快戴上試試吧。”

考恩歡呼雀躍,高高興興地戴上了亮閃閃的寶石胸針。她提著裙子轉圈圈,握著雅拉的手:

“謝謝雅拉姐姐!但是我還是希望姐姐能多來看我,沒有小禮物也可以!”

她的美好願望最終還是破滅了。考恩永遠記得,在那個霧氣繚繞的清晨,雅拉姐姐的屍體被麵包房的工人從河裡撈出來,圍觀的人都在歎息,怎麼小小年紀就想不開呢。

考恩感覺天塌了。明明雅拉姐姐答應了她會馬上回來見她,明明雅拉姐姐會遊泳...她撲在雅拉身上哭得昏天黑地,任憑身邊的人怎麼拉都拉不走。

最後,還是麵包房的老板娘好心,告訴她雅拉跟城裡一家貴族的老爺來往密切,說不定這裡麵還有秘密。考恩流著淚收拾好了雅拉的身後事,轉頭辭去了毛線坊的工作,在麵包房裡當起了一個小小的送貨工,一當就是幾年。

有一天,麵包房的另一位送貨工生病了,考恩就順手接下了他的差事。她拿著包裝精美的南瓜餡餅和絲絨蛋糕,滿眼好奇地走進了海伯恩家族的莊園。

她把蛋糕送到了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卻意外碰到了一個穿著深藍色禮服的人。那人一看就身份貴重,考恩連忙低下頭道歉。

她沒想到的是,那位老爺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又被那人抓住了胳膊。

老爺說他叫勞埃德,還送給考恩兩件絲綢裙子。他的臉上一直帶著和藹的笑容,輕輕拍著考恩的肩膀:

“還是年輕好啊,像你這樣的小姑娘,真是活潑。”

他指了指考恩懷裡的南瓜餡餅,說這一份要送到另一座宅子。考恩有點疑惑,可勞埃德又攬住了她:

“彆擔心小姑娘,我正好也要去那裡,跟我一起去吧。”

考恩心下覺得不對,但是出於責任,她還是乖乖地捧著餡餅跟著勞埃德走了。

等到了另一間宅子,考恩把餡餅放在客廳的桌子上。裝著甜品的盒子很大,她放下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幾本書。書本落地的聲音響起,嚇得她趕忙蹲下去整理。

慌亂間,一張照片從書本裡掉了出來。這是...雅拉姐姐?!考恩緊緊捏著那張照片,手指顫抖起來。她想起雅拉在冰冷河水中的屍體,也想起了麵包房老板娘的話——

“不,不好意思老爺,我把您的書碰掉了。還有這張照片...這是夫人年輕的時候嗎?”

“這個啊,”勞埃德走了過來,動作輕浮地從身後環住了考恩,嘴裡嗤笑,“是之前的舊人。她是很漂亮,就是不太聽話。”

“不聽話的人,下場都很不好的。”

考恩如遭雷劈,血管裡的血如同被凍住了一樣從頭涼到腳。這時,門外有人敲門,是勞埃德的兒子,阿爾文。

考恩瑟瑟發抖著,她本以為阿爾文能來救她,再不濟也能勸阻勞埃德兩句。但他隻是把一疊牛皮紙放在茶幾上,瞥了一眼考恩,又瞥了一眼緊握著考恩雙手的父親:

“最近還是小心行事吧,父親。上次的收尾工作費了我很大力氣。”

收尾工作...?考恩愣住了,不會是雅拉姐姐的事吧?她頭暈目眩,再也沒辦法待下去,裝作身體難受的樣子落荒而逃。

她心裡的惡心再也止不住了,剛剛跑到樓下就開始大口嘔吐起來。從此之後,一顆小小的種子就在心裡發了芽——總有一天,她要親手殺了這些人!

考恩沒斷了和勞埃德的聯係,依舊是偶爾拿著蛋糕出現在海伯恩莊園裡。隻是海伯恩家裡守衛森嚴,她實在想不出自己能怎麼樣複仇。

恨意和愧疚感日日夜夜在她腦海中爭鬥,就在考恩瀕臨崩潰的時候,她突然聽說了聖弗裡教堂的魂水。如果能與雅拉姐姐再見一麵...

“後麵的事情,你們就都知道了,”考恩似乎無比的疲憊,“我從不後悔殺了勞埃德和阿爾文,隻是...連累了你們,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伊芙林緊緊捏了捏考恩的手,“那莫爾迪呢?你知道些什麼?”

“我每次和他見麵,都隻是在說這些事情,”考恩搖搖頭,“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他確實很神秘...每次一到房間裡,我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你之前說他屋子裡的花香,或許是曼陀羅的味道,”桑頓先生插了句嘴,“那個味道會讓人發狂。”

“通緝令應該已經發出去了,莫爾迪也逃不了多遠,”珀西沃說道。他又看了一眼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迦勒:

“考恩小姐,那那封寄到赫卡忒魔法學院的信,是怎麼回事?”

“魔法學院的信?”考恩一臉疑惑,“我沒有向魔法學院寄過什麼信?”

伊芙林看她的表情不像作假,心下了然:“那封信估計是莫爾迪寄的,就是像把事情鬨大。還記得信上麵閱後即焚的魔法嗎?考恩不會這樣的魔法。”

斯卡蒂看著躺著床上的考恩眼圈青黑,一副又快要暈倒了的樣子,趕快截下了他們還要繼續討論的話:

“事已至此,還是先安排下以後的事情吧。那個莫爾迪被通緝了,考恩你呢?你有什麼想法?”

“我沒什麼想法,”考恩搖搖頭。

“這樣吧,我聽說你之前是在教堂裡算過一段時間的賬?我的珠寶商行每天算賬要算很長時間,你願意來我這裡幫助尼爾經理管賬嗎?”

“我...”

“看你挺聰明的,應該沒什麼問題,哦對,之前他們說,為了讓海伯恩公爵不抓你,你得改個名字,你想好了要改什麼名字嗎?”

“改名字?”考恩又愣住了,旋即又搖起頭來,“我不改了吧...海伯恩公爵要抓我就來抓好了,我本來也沒想到能活著回來!”

“考恩,”斯卡蒂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你的仇已經報了,但是未來還有大好的新生活等著你呢,你還要帶著你姐姐的那一份呢。”

考恩低下了頭。半晌,她篤定的開口:

“那我就改名叫雅拉好了!”

“海伯恩公爵讓我改名換姓,無非就是怕勞埃德做的事影響聲譽。那好,我就改成姐姐的名字,讓他們都不能忘記這件事!”

考恩的眼角又流出了眼淚,隻不過這次,她終於把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桑頓先生又端過來一碗藥,斯卡蒂觀察了下伊芙林肩膀的繃帶:

“天很晚了,你晚上就住這裡吧。考恩住在這,你和我住一個房間好了。”

她又指了指珀西沃:

“你們不回學校了吧?”

“嗯,外麵有馬車接我們,”珀西沃拍了拍迦勒,“我先把他送回家,然後我再回玫瑰山莊園。”

直到鑽進斯卡蒂房間溫暖的被褥,伊芙林才有一種終於鬆了口氣的真實感。她小心地翻著身,避開還在隱隱作痛的肩膀:

“斯卡蒂?”

“怎麼了?”

“你覺得考恩...雅拉,以後會怎麼樣?”

“會越來越好的,”斯卡蒂輕柔地掖了掖被角,“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