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有意忤逆尊長。長老。”費清明直抒胸臆,“晚輩已與小滿姑娘立下血契,若非削骨換血,不可更改。”
“你……”唐長老啞了一瞬,遲緩地歎息。“老祖抱你回來時,你還未到我膝蓋高。現兒個你長大了,有主意了。我勸不住你。”
那就改其道而行之,讓人主動知難而退。
唐長老雙手下壓,掌心下的長劍成為一柄無形鑰匙,開啟斬情峰底下塵封的煉魔詔獄。
“人有欲而成魔,無情一指化飛仙。假若你冥頑不靈,執意一條路走到黑,愧對斬情峰多年以來對你的栽培,就為師門做最後一件事——把囚困在詔獄最深處的魔頭女魃項上人頭帶回來。”
“見到女魃頭顱,我就承認你有另辟宗門,獨立自主的資格。你往後路徑,悉聽尊便,執法堂概不過問。”
知曉詔獄底細的許峰主,變了麵色,“長老,萬萬不可!”
百戰台對打的是人,縱使打上頭了,偶爾下手會失了分寸,終歸是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而煉魔詔獄一開,技藝再精湛的修士,稍有差池,就是有去無回。
屍骨無存都屬僥幸。遑論費清明一個連本命劍都拔不出來的修士。
“你看,連你敬愛的師父都不相信你的本領。那你呢,費清明?”
唐長老皮笑肉不笑,褶皺的麵容像一張乾燥了的麵皮,冷卻的豆漿表麵浮著的一層薄膜,“能坐到首徒這個位置上,難道隻靠著你的嘴皮子過過癮?”
“長老你……”峰主眉頭擰起,私下覺出哪裡不對味。
這不像是為了阻止她的好徒兒下山,而隻是為了拿到女魃的腦袋。
心眼直的費清明卻沒想那麼多。
凡塵之事,大多思來無益。莫非他想通了,搞透徹了,就能越過唐長老的刁難,無視執法堂的授命?不過庸人自擾,平添憂思。
“謹遵長老教誨。”費清明抄起劍,頭也不回地踏進通往煉魔詔獄的階梯。黑金的劍鞘封鎖著能削平山脈的重劍,空氣中彌留一句,“師父,徒兒先走一步。”
幾乎是在煉魔詔獄開啟的第一時間,晴大新幻化為指環的法器竹嗩呐就發出震響。
她麵上向來輕浮的表情一收,撩開簾帳,抬頭仰望,一處地段自下而上冒出衝天紅光。
怎麼回事?斬情峰何時聚集這樣龐大的怨氣?
一時鴉雀驚飛,濁氣下沉。與彼時還是幼童的她,隨著師姐們來到斬情峰的情景相當,像極了當年的事態重演。
晴大新沉著臉色,風塵仆仆趕至執法堂。
專研送葬的匠人和常規修士眼裡的視界不同,能看見陰陽兩界分界,厘得清怨靈和咒氣在何處聚集,又何時會散去。遠比一力降十會的劍修,更能明了潛在的威脅。
“是女魃……”
幾乎將嗩呐匠一門儘數滅宗的女魃!
晴大新至死都不會忘記這股氣息!
她怎麼能忘,她怎麼敢忘!
明了現狀的晴大新,如大夢初醒,又似遭到外力重重的撞擊。她直直望向台上打坐的唐長老,胸腔中無名火一茬茬往外冒,掄起袖子要衝到階上,被唐長老門下左右護持的弟子攔截。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瞞天過海,暗度陳倉!”
“你是在養虎為患!自己死了還不算,還要拉家帶口!”晴大新破口大罵,她的嘴素來比刀子利索,“玩火自焚,小心燒你個正著!”
“咋不燒得你灰飛煙滅才好!”
達成目的的唐長老,並不與她置氣。隻慢悠悠地背部往後一靠,閉目養神。
她體諒一夕之間師門儘隕的晴大新,能理解其麵對斬情峰出爾反爾,沒依照既定的允諾消滅女魃,而是暗下囚禁,使之重見天日的憤怒與厭惡。
但是,人各有命,嗩呐匠有嗩呐匠一門的血海深仇,斬情峰亦有斬情峰的壯誌未酬。
再等等吧,等斬情峰實現曆代先輩傳承的祖訓。她會給嗩呐匠一門英勇獻身的英烈一個交代。
隻是,不是現在。
同樣感應到震動的,還有斬情峰內第二位嗩呐匠門人——解裁春。
她急匆匆趕到執法堂,大堂正中央一覽無餘。
詔獄鬼氣橫生,疑有山魅作祟。藻井陰鬱森寒,好似下一秒就要壓下來。堂中人麵色沉沉,攢蛾興歎。
師父晴大新隻跟她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費清明在下麵,為了她。
一句是與她們師門不共戴天的宿世仇敵女魃,亦在下方。報不報仇,由解裁春自己說了算,是進是退,都不算她辱沒師門。
晴大新老了,她過了熱血上來,一意孤行的年紀。但有些舊怨,永世難忘。
“當年我們門派傾囊相助,累至絕跡,你們倒好,陽奉陰違,私底下做這些齷齪事!世人皆道嗩呐匠沒什麼好名聲,見著就必有災患,我看你們這些自詡名門正派的家夥,才恰恰為人所不齒!”
與義憤填膺的晴大新不同,解裁春盯著詔獄底下蔓延上來的紅紫色氣息,神識震蕩。
一些細碎的片段溢出來,伴隨著人類的慘叫聲和怪物嘶吼聲,轉眼消失不見。
——“記住!回到過去的潛在要求,是儘可能不改變曆史發展,以免影響關鍵節點,產生祖母悖論,使得所在的未來付之一炬!”
——“你們要帶回失傳已久的喪葬行業技巧,審查出死者複生的根源。
——“從過去發掘未來,希望的種子會在你們手中生根發芽!”
現今,監察機構安排給她的兩大任務,她完成了一半,完成另一半後,就差返回。
隻要找到隊友就能下山審查,四舍五入,不負眾望完成了四分之一。
嗩呐匠身子骨不抗造,她得查缺補漏,尋個抗造的。否則到時能查,不能解決,或者查到了,反被解決,都是莫大的禍患。
記憶有失的解裁春,腦中缺失了關鍵的拚圖。
她隻能確定目前左看右看,是越看費清明越順眼——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又沒有在赫赫有名的問道宗留下過聲名,不正是她天選的隊友。
她學過的曆史,恰好驗證了費清明無情道修煉不成,一生籍籍無名,正正好能被她拐上一拐。
她才不會說自己饞這個人。
與之相對的是,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人才,為何偏偏沒有在赫赫有名的問道宗留下過聲名,才會淪為她的天選隊友。這是一個問題。
而況宗門首徒、少年天才、父母雙亡、配劍自主選主,沒道理不在後世的道人流派上留下隻言片語。這樁樁件件加起來,摻和著雲裡霧裡的感知。
按照常理推斷,費清明這般得天獨厚的麟子鳳雛,不應該落了籍籍無名的下場。
除非……
優渥的秉賦如同上蒼的賞賜,後麵都會一一收回。要軒裳華胄從一塵不染的雲端,惡狠狠地跌落凡塵,卑賤到史書都不屑一顧。
往事混沌不清,前途分辨不明。
解裁春一合計,沒事。她慢慢想,總歸是能想起來的。正兒八經的古籍通史她沒多看,但一個賽一個猛的野史,她是如數家珍。
“我要下去。”
解裁春俯視著仿佛呼喚著靈魂的煉魔詔獄,取出鮮紅的襻膊。她將其對半折中,中心叼在嘴裡,另外兩頭繞過頸項,在胸前肩後纏起,挽起寬袍大袖。
“還請師父助我一臂之力。”
“我就知道。我們說嗩呐匠沒有一個孬種,不像斬情峰,見利忘義,食言而肥!”晴大新恨恨地瞪視著台上穩坐八方的執法堂長老,打壓箱底的千機盒裡撇出一片青葉吹響。
不稍片刻,一柄飛劍疾馳而來。帶起流霞漫天,掀動煌煌雲霧。
降落之際,捎帶的十裡旋風,沒把執法堂屋簷掀了個底朝天,也差把堂裡的人全閃瞎了眼。
隨水峰大師兄溫孤懷璧,跳下長劍,朝著手中青葉開始崩落的嗩呐匠匠人,一作揖,“隨水峰第七十三代傳人,聞令而來,聽候差遣。請問前輩有何指教?”
“問我徒弟。”晴大新信手一指,“她讓你往東你就往東,她讓你往西你就往西。”
溫孤懷璧向左前方修正轉動,一旁懸浮在半空的佩劍對準解裁春,全方位無死角展示它晶瑩剔透的光澤,閃得雙方互相看不見對方的臉,閃到解裁春直掉淚。
“行行好,先收了你的神通吧。”
“是鄙人欠缺考量了。”溫孤懷璧撤去流光溢彩的光幕,收劍回鞘。為表歉意,他掏出一張刺著鴛鴦的錦帕,遞給解裁春。
眼前直冒白光的解裁春,聽聲辨位。左手接過帕子,塞進懷裡。右手抓住溫孤懷璧臂彎,拿他的袖子擦眼淚。
等待視力恢複正常途中,她不忘打聽情報,“你可學過問劍宗絕學——萬劍歸宗?”
“那是自然。”溫孤懷璧應承得坦坦蕩蕩,絲毫沒有此類武學至今為止學成者寥寥無幾的自負。
“那就好。”視力恢複五六成的解裁春,勾住溫孤懷璧手臂,與他知會應敵方案,“你抱著我往下跳,能跳到多下麵,就跳到多下麵。無需跟沿途的魑魅魍魎動手,單聽我指令行動便好。”
“可,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你姑奶——”
解裁春抬頭一望,清明的視線映入一張溫潤儒雅的麵貌,鼻息間能聞到他衣袍上熏的香,登時變得文雅又含蓄,“奶的親孫女,解裁春。”
她假裝矜持地眨眨眼,“你可以稱呼我為小滿。”
許峰主摸摸鼻子,“現在再來裝矜持,會不會太遲了點?”
“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