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漢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在山路上,剛剛的一切好像隻是他不小心恍了個神,此刻自己的身體在往車子的方向去,正是先前發覺人不見了回頭看向薑滿的時候。
他回到了進入幻境以前的那一刻,這時大長老還是青春靚麗的小祖宗,不是那個引人入幻的怪物。
“張雲漢,你的膽子,真是不小啊。”
薑滿虛眯起雙眼看著他,嘴角雖然帶著笑,但卻讓人後背發寒。
張雲漢兩腿一軟,差點跪下。
“大大、大長老!您聽我解釋……”
薑滿的視線移到張雲漢身後,朝什麼人揚了揚下巴,然後,張雲漢聽到身後傳來了開車門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薄臨坐上了副駕。
程書韞也從旁邊的坡子上走下來了,她顯得有些困惑,一恍神的功夫,她像是做了場噩夢,並沒有什麼人推她,也沒有無休止的下墜,好像一切都是幻覺。
她走到路上,也平複了心情,看向薑滿,“你們……”
薑滿朝她笑了笑,“接下來辛苦姐姐開車了,先等我們一會兒。”說完,她收起笑臉看向張雲漢,“上車等著。”
安排好這三人,薑滿這才轉身看向了攔路夫妻和李妝嬌。
此刻,那個男人掐住了李妝嬌的脖子,力氣之大已讓李妝嬌雙腳離地。李妝嬌發不出聲音,雙手試圖掰開掐住脖子的手,兩腿亂蹬,但即便有求生本能的力量,她也沒辦法掙脫半分。
薑滿朝旁邊那個女人走去,女人捂著嘴,身體微俯,像在咳嗽,血跡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傷得不輕。
“東西在哪兒?”薑滿從包裡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女人,口中問道。
女人接過手帕,換手帕捂住了嘴,一邊止不住的咳,一邊說道:“這年頭、咳……用手帕的……咳咳、還真是、不多見……咳咳……”
李妝嬌在旁邊“呃呃”個不停,騰出一隻手想要扒拉薑滿,在她眼裡,薑滿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人,但顯然沒有眼前這個男人可怕,此刻的薑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薑滿卻目不斜視,完全不打算管李妝嬌的死活,隨口答道:“彆人給我的。彆說廢話,東西在哪兒?”
這手帕是薄臨的。
那女人的咳嗽緩解了一些,仍捂著嘴,伸手拍了拍旁邊的男人。
男人憤恨地瞪了李妝嬌一眼,把她甩在地上,然後泄憤一般,踹了她兩腳,啐了口唾沫,惡狠狠罵道:“臭婊子,這事兒沒完!我遲早弄死你!”
李妝嬌一個勁地咳嗽,捂著脖子喘氣,完全顧不得摔倒以及被踹的疼痛。
薑滿略帶惋惜地撇撇嘴,然後拎起還沒緩過勁來的李妝嬌的後脖領,把她往車子那兒拖去,頭也不回地對那男人說道:“剛剛沒弄死她,以後你恐怕找不到什麼機會了。”
被拖著走的李妝嬌毫無反抗之力,被薑滿連拽帶推的丟進車裡,後座的張雲漢瑟瑟發抖,往邊上挪了挪,給狼狽的李妝嬌讓座。
關上車門,薑滿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臟灰,看向那個男人,喊道:“東西在哪兒?拿給我。”
那男人看看身旁的女人,然後視線落在了旁邊的土坡子上。
他扶著女人,朝他看去的地方走去,薑滿也跟了上去。
土坡子植被蔥鬱,正是剛剛程書韞和李妝嬌方便的地方。
薑滿和女人一左一右站在下麵,男人爬了上去,來到一棵小樹下,這地方很特彆,有一瓶礦泉水掛在小樹上,瓶蓋似乎被鑽了孔,有水往下滴落,男人朝滴落水的地方看了過去,眼神露出些許驚訝,又有些恍然。
他一腳踢開了一塊破碎的鏡子,然後刨開泥土,從土裡翻出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銅鏡立在土裡,可以看出,雖然之前這麵銅鏡埋在土裡,但鏡子那麵,正對著幾人的車。
這塊破碎的鏡子正是李妝嬌隨手丟棄的“凶器”,她原打算用這碎片除掉程書韞的。
薑滿在下麵接過男人遞過來的這麵銅鏡,“張信德讓你們給我的,就是它?”
女人此時已經不咳血了,她臉色有些蒼白,聽到薑滿的問話點了點頭,“是的,這是他的東西。”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是張掌門施術,定不會像我這樣被反噬得如此狼狽。”
薑滿再次看向埋鏡子的地方。
這處位置選得很巧妙,是正好被陽光照到的一小塊地方,銅鏡本身、小樹、滴落的礦泉水、陽光、泥土,彙集五行,卻被一小塊鏡子的碎片破壞了。
難怪幻境被強行打斷,也難怪這男人想殺了李妝嬌。
她不由地勾起嘴角,這個李妝嬌……有點意思。
“東西我收到了,但我不喜歡你們這種送交東西的方式,而且,你們事兒也沒辦好不是嗎?我就不跟你們客氣了,看你們對長生也沒什麼興趣,那我走了。”
說罷,薑滿收起銅鏡,轉身準備朝車子走去。
“你這丫頭子,要不是你們那個姓張的保住我娃兒的命,誰要做這種人情債!你的人害得我阿姐受傷!這筆債又怎麼算?”那男人顯然很生氣,話裡夾著方言,朝薑滿喊著。
薑滿停住腳步,回頭看向他二人,“阿姐……你們不是夫妻?那,孩子也是騙人的咯?”
她不太喜歡欠債,而且,她對他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有一種莫名好感,於是她打算給他一點時間。
“阿姐怎麼就不能做婆姨?我們沒騙人,娃兒的確病了!你莫打岔!阿姐被你們害成這樣子,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嗯……的確是我帶來的人搞砸了這件事,那我收回剛剛的話,這事兒算你們辦好了,順便祝你阿姐、祝你老婆孩子,早日康複。”
這句是真心的。
女人攔住了還想說話的男人,看向薑滿,“你看起來對‘長生’這件事會帶來多大的麻煩,毫不知情,我勸你儘快把網上的視頻刪了。”
薑滿饒有興致地看向女人,“為什麼?我不發視頻,也並不影響他們知道。”她目光指向遠處要去的方向,那是她的目的地,九黎寨,“何況,能惹出什麼麻煩?”
“那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發視頻之前,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女人上前兩步,輕聲說道:“他們知道了,更多的人知道了,然後他們會先驗證你是否不死,也許你可以對付一個兩個,但你不知道長生對一心修仙的玄人誘惑有多大,而且,你有軟肋。”
她看向那一車人,又注意到薑滿無所謂的神情,接著說道:
“即便你不會受人脅迫,那麼,你對玄人的了解又有多少?如果他們發現,你這具身體的價值……你聽說過,奪舍嗎?”
薑滿看看她,晃了晃銅鏡,“多謝告知,不過我得走了,張信德的話還沒說完,我還得自己進去,聽完那老東西說什麼。”
女人垂下眼,“就當是為我兒積德了。”她呢喃著,隨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手搭在了薑滿的肩膀上,附耳上前,“姑娘,彆相信任何人,包括……張信德。”
薑滿盯著她,片刻後笑了起來,“彆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對吧?再見了二位!”
她背過身朝二人揮揮手,然後上了車。
這個女人當然不值得相信,但那段關於玄人為求長生而會對付自己的手段,卻像是那麼回事。
薑滿的確有軟肋,就在九黎寨巫玄的手上。
至於奪舍……薑滿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長生是否因為這具身體,或者說,她對自己不老不死的原因一無所知,更彆提什麼長生之法的秘密了。
車上沒人說話,李妝嬌像是被打暈了,頭仰著,不省人事,程書韞握著方向盤,車子繼續往前行進,薄臨身體不好,坐在副駕寬敞些,總算能好好休息了。
“大長老……”
張雲漢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必須要解開誤會,他甚至都不清楚薑滿是否真的知道來龍去脈,他更不清楚掌門跟她說了什麼,但他張開嘴,又不敢提到這個話題了,於是問道:
“剛剛那兩個人,和你說了什麼?”
薑滿瞥了他一眼,“他們告訴我,彆相信你。”
“啊?”張雲漢一愣,“不可能吧!大長老,您聽我解釋,這都是掌門安排的,我不能忤逆掌門啊!而且,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隻曉得收到信號,全力配合,我都不知道怎麼配合!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我實在冤枉啊……”
“張雲漢。”
薑滿打開車窗,手肘擱在窗邊,支著腦袋看向張雲漢,“以後,你要是再敢有事瞞著我……”
說著,她轉過頭看向車窗外,閉上眼,嘴角揚起愜意的笑,“我就把你的頭發一根根拔了,讓你做個正經的內門僧玄。”
“啊?”張雲漢再度愕然,他顯然是覺得這個懲罰有點輕,但細想想又有哪兒不太對勁。
薑滿打開的車窗讓車內有了風,許是覺得悶,程書韞也將自己左側的車窗開了一半,對流的風將她的頭發吹到了座椅後,輕輕的掃著椅背,也掃進了張雲漢的眼裡。
是啊!他不能做內門僧玄!他要結婚生子的!他要娶……
“我張雲漢發誓!不敢再對大長老不說、有所隱瞞!”
他說這話時沒看薑滿,低垂著眼簾,不知是害怕還是什麼彆的原因。
薑滿撇撇嘴,罔若未聞,微笑著對程書韞說道:“姐姐,開慢些,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我們歇兩天再去九黎寨。”
“歇兩天?可是,眼看就到第三天了啊!”程書韞不解。
“蝦兵蟹將都放出去了,多給些時間,才能讓他們把水攪得更渾,否則,我這隻大魚一出現,不就被抓走了?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救走餌上的蚯蚓?”
車上醒著的都是明白人,聽到薑滿的話,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也就不必再多問什麼了。
薄臨替程書韞打開導航,地圖上看,附近有幾個村子,其中兩個距離他們現在的位置最近,但都差不多半個小時的車程,最終,幾人商討之後,由薑滿決定,選擇了那個更偏僻些的山村。
這個山村位置高,對薑滿來說,可以觀察到九黎寨靈能波動的情況。
薑滿感覺右邊肩膀有些酸,這種事很少在她身上發生,她早已習慣了這具異於常人的身體,畢竟無論什麼樣的軀體痛苦都會消失,她並沒把這酸脹放在心上,靠在椅背閉目養神,手放在包裡,輕輕摩挲著那麵銅鏡。
在幻境中見到張信德,的確叫她有些許驚訝。
張信德有東西留給她,他說,東西能交到她手上,就證明玄人已經知道她長生的秘密了,隻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幻境就被打斷了,一切化為烏有。
所以,為什麼要把這個給她呢?
五方鏡。五行為基,人心為引,欲念成幻,境幻五門,顛倒虛實,覆載幻真,欲懼癡纏,真亦是困。
她想起張信德離開天一療養院時對她說過,她的身世與山有關,“長生仙去,從人從山”,世上山那麼多,要說與她有關的,必然是拉爾塔格金山了,但張信德卻並不打算要去哪座山,她問他去哪兒,他答非所問,曰:因果無常。
因果輪回,怎會無常?
張信德喜歡解字,四十多歲就喜歡了,那時候常來找她聊天,讓她出字,他來參悟,二人因此也算知交,不過他的解字在薑滿看來不過是胡謅,很快,她胡說八道的本事就超過了張信德。按說張信德就以記憶來算,也比她年長許多,但永遠二十歲的腦子和逐漸衰老的腦子還是有區彆,當然,不止是腦子。
所以後來,張信德漸漸不來了,他說,他身為道玄,卻逃不過僧玄所說的天人五衰:衣服垢穢、頭上華萎、腋下流汗、身體臭穢、不樂本座。他壽數將儘,想為天一道做些什麼。
薑滿笑他,凡夫俗子,妄稱天人。
張信德笑而不語。
這些玄人,有些資曆的,或者說是有些年紀的,都喜歡故作高深。
那麼,在她讓李妝嬌發出那個視頻之前,那些玄人為何會知道她的事呢?她不清楚有多少玄人知道,但九黎寨就是其中一個,他們處心積慮尾隨跟蹤,搶走阿卓,以此脅迫……
這些人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
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張信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