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山(11)(1 / 1)

殺死那座山 淋雨教主 5128 字 4個月前

紅燈轉為綠燈,但淩晨的這條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沒有鳴笛催促,也不存在阻礙交通,薑滿的車就這樣停在那兒,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不會綠的紅燈。

路燈真的很亮,車裡開著空調,強勁而又持續的涼風不免讓人生出幾分寒意,但路燈把人的臉照得暖洋洋的。

薄臨伸手把車內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輕輕歎了口氣,“恩人,其實我不該瞞你的。”

他抬起頭,神情從容,看不出半點陰謀與謊言的影子,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不急不緩。

“等你到我家,你就明白了。”

“你是巫玄對吧?”薑滿收回視線,車子重新啟動,迎著綠燈行駛過了這個路口,緩緩開在無人的路上。

“從一開始,你們就打聽到了我是從哪裡來的,所以,你去了西疆,甚至去了拉爾塔格金山,然後找到阿卓,讓他附在你身上,再後來,你安排了一場車禍,讓我注意到阿卓,讓我知道你身上的附體靈是誰,然後跟在我身邊,再自導自演一場戲,找人搶走阿卓,目的,就是讓我去麓川,去你們的九黎寨。”

她很少和彆人這樣詳細的說出自己的判斷,但她認為,薄臨畢竟真金白銀的掏了錢,也給了她不少方便,她願意和他說清楚,並給他一次機會。

因為,如果能讓他成為她這邊的人,後麵的事會容易的多。

他的破綻太多了,除了她說出來的這些,醫院裡那個偷聽她和張雲漢說話的玄人、他作為普通人第一次直麵鬼怪的態度、聽到那個巫玄聲音時他冷靜的提醒,還有他一個人在車裡等待他們的作案時間……

一切都太值得懷疑與推敲。

薄臨愣了愣,顯然沒明白過來。

薑滿不屑地彎起嘴角,“你們的大費周章,真像個笑話,想知道什麼,你直接問我,也許我就告訴你了呢?”

薄臨低下頭,隱藏在光影暗處的臉上,是一抹無奈又寵溺的笑,像極了聽到小孩在他麵前炫耀自己看穿了他,看穿他其實是個“外星人”。

但他總不能為了哄小孩,就順著她說他真是“外星人”,所以,還是需要解釋一下。

“我覺得,恩人,你應該是誤會了。”

“誤會?你不承認?”她不多的耐心已經用完了,不免有些惱怒。

“也許是我的隱瞞讓你有了這樣的猜測,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九黎寨,也沒有接觸過什麼巫玄。”

薄臨解開了袖扣,露出了手臂和上麵的紗布繃帶,從肩膀一直纏到了手肘,卻似乎並不影響他的行動。

“你的疑問,我都可以解釋。你知道,我家所涉及的產業很多,遇到的事自然也多,所以,我接觸過玄人,但我不是玄人,也沒有接觸過巫玄。”

他繼續說:“我去西疆是因為一張照片,這就是我說你到我家就明白了的原因。”

“照片?”薑滿的視線在前方路上,眉頭微微蹙起。

薄臨點頭,“是,一張一百多年前的照片,正是因為這張照片,我才會總是看你……那張照片上的人,和你很像。”

薑滿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薄臨的話帶給她無數種可能。

薄臨有些擔心地看著她握住方向盤的手,她的手在抖,像是為了抑製這種軀體化的顫抖,她用力的握緊了方向盤,指節發白。

“或許,你需要停車,現在路上沒人,停在路邊,應該沒事。”

薑滿看了他一眼,接著轉動方向盤,鬆開踩在油門上的腳,移到了刹車踏板,車子緩緩停在了路邊。

“我會把車開去紫微山路,我在那兒等張雲漢,你自己開著這輛車回家。”

她的眼睛落在車內每一處,像是無聲的道彆。

“這車還給你,我不要了,我也不需要去看那張照片,你是誰,與我無關,以後,我們不會再見了。”

薄臨露出不解的神色,卻還是維持著平靜溫和的語氣,“但是,這輛車已經在你的名下了,要轉給我需要辦很多手續,我們可能……沒法不見。”

天一道給了薑滿一個妥帖的身份,在這個有秩序的社會,她是一個二十歲的普通女孩,有姓名、有戶口。

薑滿有些不耐煩,“那就隨你怎麼處理,反正我不要了。”

薄臨靜靜地看著她,然後說:“其實你可以就在這兒把我放下,我能找人來接我,這輛車還是你的。”

薑滿不置可否,打開車窗,夏夜的風吹在她臉上,似乎並不能給她帶來一點平靜。

她察覺到旁邊這個人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說吧。”

她並不討厭他,相反,她很喜歡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像拉爾塔格金山的冰川,在陽光的溫暖下,緩緩的滴落,然後彙聚成冰藍色的湖泊,那麼乾淨,那麼漂亮。

“我原本想說,能不能問一問,你為什麼不想看那張照片,但我想到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問。”薄臨笑了。

他把“一定”二字咬的很重。

薑滿的手肘擱在了車窗上,手背支著腦袋,側過臉看向他,“一定?”她微笑起來,“不一定,我可以告訴你。”

薄臨有些驚訝,眼睛微微睜大,不那麼誇張,卻能讓人看出變化,麵部肌肉往豎向微變,最好不要顯露出抬頭紋,隻讓眉毛微揚,儘量不讓人注意到眉毛的變化,因為那樣有些刻意,嘴巴不要變,保持放鬆,這樣,可以讓人覺得他仍然得體地維持著自己的風度。

他很自信,對於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也沒有人比他更會偽裝。

薑滿緩緩眨眼,像是眼皮沉重的倦怠感,也有些像慵懶放鬆的狀態,“薄先生,如果我說,那張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你相信嗎?”

薄臨垂眸想了想,點頭答:“你說過我不笨,不敢有負恩人的誇讚,剛才那個巫玄的聲音說過,要和你探討長生之法,我猜,你應該活了很久。”

薑滿嘴角彎起,輕輕眨眼,算是認可了他的答案,“你覺得,你,為什麼是你?”

“我,為什麼是我?”薄臨看了看時間,“這好像是個哲學問題,現在是淩晨三點十七分,我和你坐在車裡,停在行駛路段,探討哲學,這件事,似乎更像某種抽象行為藝術。”

薑滿笑了笑,“我問的不是哲學問題,從理性角度分析,你之所以是你,是因為,你擁有作為薄臨從小到大的全部記憶,所以你是你。”

她頓了頓,“我換個說法,你知道阿福的事。假設,那個被戴阿福附身的病人,名字叫甲,那麼,由戴阿福為主導,擁有阿福的全部記憶的甲,還是甲嗎?”

薄臨沒說話,像是在等她接著說。

薑滿轉過頭,看著車窗外,“那不是甲,那是戴阿福,同樣的,阿福離開了甲的身體,被張雲漢超度,甲沒有阿福的記憶,永遠也不會再是阿福,甲就是甲,阿福消失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阿福了……”

薄臨依舊看著她,像來時在後座那樣,靜靜看著她的側臉。

他說,“但,你們記得,你、張雲漢、程書韞,你們三個人記得甲曾經是阿福,你們記得那個附在甲身體裡的戴阿福的一切,所以,甲可以是甲,也可以是戴阿福。”

薑滿神情一凝,像是想到了什麼,緩緩放下了支著腦袋的手。

她、張雲漢、程書韞,他們三個都看到了戴阿福的全部記憶。一隻小狗的記憶並不很長,甚至有很多枯燥重複的地方,那部分過的很快,但他們三個的確完整的看了一遍。

所以,超度三千怨靈的辦法成功了,[空]音回響了,不是因為她沒有親自動手,而是因為……那段記憶還在!

對,殺死記憶才會成[空],隻要保留住對方的記憶,就能保住自己的記憶!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好像茫茫海上迷失方向、隨波逐流的船,終於找到了燈塔。

離開天一道後,她曾幾度在那個滿是灰霧的夢中想要弄清楚的答案,此刻就在她麵前!她再也不用在那個夢裡大聲問,也不用擔心每次想要答案時,夢境就會消散。

她有了答案,也有了方向。

四周的一切好像都變得明亮了,映得她的眼睛更加清亮。

薄臨看著她逐漸清明的眼神,緩緩開口:“所以,這個問題和你為什麼不想看那張照片,有什麼直接的關係?”

薑滿心情很好,重新發動了車子,踩下油門,往紫微山路去,“因為我忘記了過去,但是,一點也不想記起來。”

她隨口答道。

薄臨微笑著,聲音輕而緩,“你不認可那個被你忘記的自己?可是,那也是你,你不是戴阿福,被你忘記的你,也不是甲。”

薑滿此刻已經把那種恐懼的情緒徹底的丟棄了,她不會去薄臨的家,也不會看到那張照片,她的自我會一直在,直到她完成超度三千怨靈的任務,她將永遠是她,她可以記住她想要記住的一切。

“薄先生,你對得起我的誇讚,可以說,你很聰明,但我是誰,你,說了不算。”

薄臨的視線落在了前麵的儀表盤,“車快沒油了。”他指了指前麵的十字路口,“我還是想建議你,前麵右拐,還有大概五分鐘車程就到我家了,我會讓人洗車加油,你洗個澡換身衣服,如果你實在害怕看那張照片,我保證,它不會出現在你眼前。”

薑滿看了他一眼,“害怕?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不想看,不是害怕看。”

“嗯,是我說錯了。”薄臨垂下眼簾,眼中滿是笑意。

接近路口,車子駛入了右拐道。

薄臨看著她專注開車的側臉,“這張照片是你與我祖上長輩的合照,那位長輩細說起關係來比較繞口,我稱呼他高曾祖父,我和他長得很像,家裡人也總說,我的性格也很像他。”

“我對那張照片沒有興趣。”

“嗯,我知道。我是想說,我這樣家世的人,是不被允許做自己喜歡的事的,你也許會覺得幼稚,但我真的喜歡冒險。我會因為那張在拉爾塔格金山攝下的老照片,就用我並不十分健康的身體,與朋友們去了那裡,即便那次旅行的記憶不那麼清晰,我也能感受到自己血液裡的召喚。”

薑滿笑了起來,像在聽一個孩子訴說自己的理想。

“所以,既然你覺得我還算聰明,是否能同意讓我多跟在你身邊一些時日,多經曆幾次你們的日常?”薄臨垂下眼簾,輕輕咳嗽了兩聲,“我的身體不好,以後,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薑滿挑了挑眉。

身體不好的人,更不應該去接觸與靈有關的一切才對,但像薄臨這樣的富家公子,她是在書裡看過的,最是喜歡沒事找事。

“我為什麼要在意你有沒有機會?這和我沒關係。”

薄臨嘴角微揚,“作為交換,我可以為你們提供一切我能提供的物質條件,而且,被你認可的‘聰明’,也許能幫上你。”

“幫我?”

薄臨放鬆了身體,輕輕靠在座椅上,“我知道,你很在意之前我身上的附體靈,也許他生前對你很重要,關心則亂,我不是玄人,並不能理解你想要做什麼,但是,如果你想全身而退,並且保護那位附體靈,你應該放出消息。”

薑滿臉上的笑意漸漸轉為認真與專注。

她模糊的意識到,與張雲漢相比,薄臨才更適合做她的夥伴,前提是,他真的隻是他口中的薄臨,而沒有什麼其他身份。

薄臨看見她的反應,笑了笑,繼續說:“把這個消息放出去,用你們的方式,讓更多的玄人知道:

三天後,你要去九黎寨告訴那些巫玄,長生之法的秘密。”

薑滿沒說話,車子停在了閘門前,旁邊的機器識彆了車牌,緩緩打開了門。

薄臨看著前路,那是一條曲折的林蔭道,兩旁是茂密整齊的雪鬆,耳邊有尋常的蟬鳴,矮矮的路燈慘白暗淡,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看著這條路,他的眼中卻閃過一絲寒意,下一瞬,轉而為笑,看向薑滿,正想說什麼,然後他的手機隨著他手指輕輕一動,適時響了,他又低下頭打開看了看,是一條信息,接著,他像是有了心事,對薑滿說:

“嗯……換我來開吧,路不長,雖然我肩膀傷勢沒養好,但這條路我很熟悉,可以開。我……是擔心這條路暗,又經常有些野貓野狗竄出來,怕驚到你。”

薑滿想了想,點點頭。

她沒必要冒這種險,這條路的確暗,而且不像外麵的路那麼寬,視野不好,萬一真的不慎撞死哪怕一隻小蟲,代價都是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