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聲不解戲中人(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086 字 4個月前

出了房屋,來到院子裡,文落詩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常綾。

“我可心疼死你了。”

常綾好不容易不哭了,此刻忽然眼鏡又有些發酸。

“你們怎麼來這裡了?”常綾看著文落詩,又看了看在一旁的長曉。

“稀音城的書局關了,我來這裡的書局。”文落詩答道。

常綾又看了看長曉,麵露疑惑。

“左右無事,我陪她來一趟。”長曉道。

常綾剛哭完,腦子一片混亂,根本理不清楚事情是哪裡跟哪裡了,可麵對這樣的回答,她還是下意識覺得,這兩個人不太對勁。

“屋裡那人,之後拿他怎麼辦,我還沒想好,但是我給他施的法,夠困住他整整十二個時辰的。”文落詩見常綾有些懵,把話題扯回來。

常綾點頭:“多謝,我總算可以透透氣了。”

文落詩實在太心疼她了:“你隨我回去住吧,彆在這裡呆著了。外麵情況有多可怕,想必你也聽說了,我實在不放心你。”

常綾問道:“你來寒聲城,住在何處?”

文落詩一噎。

她總不能這麼坦蕩地對外說,她跟長曉住一間屋子裡吧?

不過,不出她所料,長曉在此時開口:“我在寒聲有個朋友,開了家茶樓,我們暫時借住在那裡。”

文落詩嘴角一抽。

要不是她提前知道,長曉大概是這家茶樓的東家,還就真被他三言兩語給騙了。

常綾聞言,搖頭:“我還是不跟你們走了,我住這裡挺好,有自己的小房間,挺安全的。今天晚上沒有總管事來找事了,我能睡個好覺的。”

文落詩倒也反應過來,要是真叫常綾跟她回去,怕是不太合適。

“你確定可以嗎?”

“嗯,我們戲班整體還是挺好的,至於外麵怎麼說……”常綾眼眸垂下來,“我在院子裡不出去,應該段時間不會有事。”

文落詩知道,她的意思是,長時間下去,她勢必會失去演出機會。

畢竟戲班是需要盈利的,不然沒法生存。讓一個充滿爭議的人去表演,並非盈利之道。

長曉這時說道:“好,那我和落詩明日再來找你,今晚你先好好休息,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具體總管事怎麼辦,外麵的情況怎麼辦,明日再想辦法。”

常綾點頭,打算送彆二人。

文落詩剛欲邁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過身,眼神中略帶一絲苦楚:“常綾,你今日的情況是被我們碰上了,我不敢想象你平日裡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我其實很想問,你又沒有賣身契,為什麼還要在這個戲班裡過下去?”

其實,不需要常綾回答,她知道答案。她問出這話,隻是祈求最後一絲希望,希望常綾能說出一個不同的答案,比如自己是無奈之舉,自己有束縛之類的,她才能徹底幫常綾解脫。

但常綾的回答,完全在文落詩的預料之中,卻也正是她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我不舍得走。這個戲班子是我當時和貟莫一起創辦的,一路走到今天,我自然不舍得離開。至於我自己,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真心喜歡這件事。無論是策劃還是表演,我都真心真意地喜歡。哪怕被外界罵成什麼樣了,哪怕我隻是個底層的小人物,我也不想隨意丟掉這個熱愛。畢竟,一輩子能找到一件喜歡的事情,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還有長曉,其實都明白。”

文落詩久久沒有說話。

她以為長曉會在此時說什麼,但出乎意料,長曉也是沉默,且目光複雜。他像是太懂這種感受,又因此受過太多傷,傷口被這句話喚醒,自己正在無限回味著。

有時候命運很奇怪,就是會在這麼像的三個人的命運中安排一場相遇。他們甚至不需要過多解釋受過的苦楚、曆經的掙紮,就能懂彼此是曾經是多麼窒息過,而如今,所有人都在捧著傷口,繼續向前走。

可能長曉比她們兩個好一些,熬過來得多一些。

但是處於這種社會下,以琴棋書畫曲藝詩文為介,以露煙為道者,都很難有光明正大、喘上一口新鮮空氣的時刻。

仿佛在麵臨一場巨大的黑暗籠罩,而這團黑在他們身上堆積成山。他們被看似極輕的一層層薄土壓得死死的,隻能在縫隙中求生。

其實餘崢說的是事實,但三人都刻意回避了這一點,沒有正麵去談及。

餘崢這種人,哪怕卑劣至極,走在街上,就是比彆人直得起腰。

因為他是這個拜高踩低規則下的勝利者。他可以什麼都不做,就站在最頂層。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想乾什麼,隻覺得身懷紫光,是一種最高層級的象征。

彆人也不需要管為什麼,就是會對他阿諛奉承。

但這不合理。

文落詩之所以願意幫助常綾,就是因為,這種扭曲的社會,她不接受。

長曉也不接受,所以他才會願意跟落詩一起走。

很多人都在漫無目的地做著自己其實並不喜歡的事,隻為了能在社會中立足。而最寶貴的,就是常綾這種,明知苦楚,卻依舊不動搖內心喜愛的人。至少,她的內心是自由的,她在做和彆人不一樣的事。

文落詩感慨良久,卻聽常綾道:“好了,多謝你們今日來幫我,我真是感激不儘,不耽誤你們太多時間,快走吧。”

她和長曉目送常綾一路走出院子,才準備離去。

文落詩看著準備直接躍向空中的長曉,疑惑:“你不打算隱去身形了?”

“我方才想了想,覺得沒必要隱身了,”他看向文落詩,眼神中有不少情緒翻湧,“我們幫常綾,必然會涉及到最終要對外,既如此,藏一時半會也沒什麼意義。”

文落詩一想,覺得是這個道理。

長曉接著道:“而且,這一切像是故意在引我入一個安排好的局中,執棋者的目的,就是看我逐漸被卷入,然後一點點被吞蝕,最終精神崩潰,放棄一切。如今若是再藏下去,反倒是順了對方的意。”

文落詩眨眨眼:“你政敵啊?”

長曉一笑,也不打算隱瞞了:“差不多吧,你可以這麼覺得。”

文落詩也笑了:“行,我雖然不沾政治,但幫幫你,還是沒問題的。”

長曉看著文落詩,笑得有些無奈。他內心清楚,在自己身邊,沾不沾政治,已經不是她能選的了。但既然她不想,自己也不會過多拉她下水。

文落詩看他許久沒說話,補充道:“你放心,我該明白的時候明白,該糊塗的時候,我也不打算這麼明白。”

這算是表明不入局的態度了。

長曉心想,這個姑娘很多時候比自己都通透,比自己都適合叱吒風雲,可她偏偏這麼抵觸政治。雖然有時候真覺得可惜,但她若是真的不願意,自己也肯定不強求。

兩人躍向空中,一路飛行,從尋光的院落處離開。

一路十分沉寂,可能因為剛剛對話的緣故,文落詩一直沒打算開口。

長曉卻似乎想說什麼,一直在醞釀。

終於,在快回到觀雪茶樓時,長曉忽然說道:“落詩,剛剛對付餘崢,我也出手了。”

文落詩莫名其妙:“所以?”

“所以,”長曉的身子輕盈地落在了觀雪茶樓的屋頂,轉頭緊緊盯著文落詩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想自己去承擔所有後果,讓我裝作不認識你,不可能。”

文落詩心跳實實在在漏了一拍。

她當時真的是不知後果如何,忽然腦子一熱,像交代後事一般,跟長曉說了那麼一句。在對付完餘崢後,她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因為她在千鈞一發之際,首先考慮的竟然是長曉的安危,而不是自己的。這是她這輩子沒有過的想法,她也覺得很奇怪。

不過,她此時的驚訝,是因為她本來想裝作忘了,把這件事就這麼接過去,可長曉忽然跟她翻舊賬一樣,重新提起。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時,長曉看向遠方,呼出一口冷氣,又補了一句:“而且,你以後最好也彆想著跟我劃清界限。”

這回文落詩徹底懵了。

此刻,兩人站在屋簷上,頗有一番登高望遠之感。

寒聲城的房屋普遍不高,觀雪茶樓有兩層,再加上為了抵禦寒冷而建造的厚厚一層屋簷,和上方翹起的瓦片,立於其上,足以縱觀全城之景。

放眼望去,是一座座鱗次櫛比的房屋,穿插著或是車水馬龍、或是清冷無人的街道。遠處薄霧之後,是連綿不斷的群山,整整繞了這座城一圈。

仿佛這一瞬間,整個寒聲城的或喧鬨或沉寂的景色,儘收眼底。

冬年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即將迎來的是逐漸溫暖的春年。如今寒氣籠罩下,整座城顯得蒼白、安靜而無力。可用不了多久,遠處的山會變成綠色,一片盎然會逐漸鋪張開來,山下屋頂的瓦片會重新變得油亮,街角的花會重新綻放五彩之姿,街上的人也會重新變得朝氣蓬勃。

文落詩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種心情,好像如今這番儘收眼底的景色,是被長曉拉著才看到的。

她不會有這麼宏偉的內心,往日裡,也不會為這全城的畫卷而感到震撼。

可如今,她卻覺得,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了。

就好像,如果想要幫常綾,或者未來可能遇上的無數個常綾,就必須得披上往日的狼藉,棄掉逍遙世間的私心,登上這濃墨重彩的金銀樓,去看看整個世間。

在高處看到的民生百態,和身處其中所看到的,似乎真的不一樣。

長曉方才那句話,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景色,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