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倒是覺得,不用這麼著急了。”文落詩眼中有了和往常不一樣的光芒。
“細說?”長曉放下茶杯。
文落詩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
“我以前覺得,我們魔的一生,就是在趕路,一個地方接著一個地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走在街上,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兩側的風景,就這麼渾渾噩噩匆匆忙忙過去了。
“但是這段時間在稀音城裡,受你啟發,我體會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不下雪的時候就去街上走走,去街邊找個小店坐坐,看看人群聚攏再散開,看分分合合,好像才是真正的生活;下雪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進暖和的屋子裡,燒起爐子,專心致誌寫稿,做我該做的事,賺我該賺的錢。
“哦對了,我剛收到了前段時間的一筆稿費,回頭請你吃飯。”
“嗯,你說得對,你這叫過生活,體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驅使,成為生活的仆人。”窗口一束光剛好照進來,映在長曉下頜線上,軟軟綿綿,愜意又奪目。“所以,你不打算走了?”
“那倒沒有,”文落詩看著他的臉,得過於賞心悅目了,忍不住多看兩眼,“我隻是覺得,可以把行程慢下來。不必一路趕著、兩點一線地從這裡去書局。或許比到達書局更重要的,是沿途的風景。”
那束光中是從長曉的身後找過來的,顯得他麵色有些暗,模糊了他的神情。文落詩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卻清楚地覺得他在笑。
“你知道,我為何會在這個動蕩的時期,依舊出門在外嗎?”長曉緩緩開口。
“我隻知道你也要寫新曲子。”文落詩如實答道。
“沒錯,”長曉繼續道,“但更重要的,是想看看亂世中的風景。畢竟,有時候最動蕩的時期,才是最能看出東西的。”
文落詩想,長曉想看的,恐怕不是路上的風景,而是沿路的人。他之前明確跟自己說過,覺得自己和他是一路人,那麼他此行的目的,大約是幫助更多像自己這種人,把正在溺水之的他們救起。
雖然不知道他在以什麼立場做這件事,但文落詩覺得,這件事是值得的,有意義的。
“長曉,”她輕輕開口,“你之前說,想跟我一起去寒聲城。”
他身後那束光凝注,佁然不動,把麵色襯得更暗了些。
“嗯,我是說過。”
他甚至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句。他怕再多說一句,有些東西就徹底失去了。
這束光停滯了很久之後,文落詩才輕聲說道:“好,我同意了。”
那一刹那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鬆弛了下來。就連那束光,也從僵滯變得柔和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答應。明明一個人才是最適合她的生活方式,明明自己的事情應該由自己去做,明明她沒理由再牽扯彆人。
她覺得,似乎有什麼長期以來的堅硬的防備,被長曉用這段時間給卸下了。
她開始接受了除去“孤獨”和“痛苦”兩個詞之外的生活。
“好,聽你自己的。”長曉在傍晚的光中點頭。
這一日的夕陽拉得很長。日暮時分,最後一絲光芒,在窗口的書稿上留戀過後,匆匆離去,至於下寒夜,和紙上不變的詩文。
*
冬年年末之時,飛雪初息,一輛廂體通黑的車緩緩駛向城西的大門處。
一隻猼施在前麵拉著車,額頭處火紅的毛發正隨風亂飛著,它喘著粗氣,卻興致勃勃地向前跑。
“我剛想起來,那天你去找我,遇上彥月,好像是走著去的。”文落詩第一次做長曉的車,路上積雪不平,車上晃晃悠悠,她很少坐車,有些不適應。
而長曉坐在她的對麵,一聽這話,眼眸垂下去:“那是。”
可不麼,當時急得什麼也顧不上了,怎麼可能還想起來要坐車。
“哦,那我們長曉郎君金尊玉貴的身體,有沒有凍著啊?”文落詩看著他垂眸這個樣子,心裡忿然。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好看?於是,她一時間想逗逗他,反正他也不會怎樣。
但長曉忽然抬眸,黑而長的睫毛“唰”地一下揚起。
“這麼想知道啊。”
明明是一句無關緊要的挑逗,文落詩卻覺得心下一空。
恰巧此時,車廂顛簸,文落詩身體向前一傾,視線清晰之時,那雙眼睛已經近在咫尺。
她什麼都不敢再問了,也不敢再細想了,立刻仰身坐直回去,看向窗外,轉移話題:“下次再來稀音城,不知何年何月了。”
長曉昏沉的眼眸也逐漸清澈開來,像是回到了現實一般,看向那個望著窗邊的側臉:“又在這裡傷春悲秋,一看就是寫話本寫多了,滿腹牢騷。”
文落詩一聽,轉過頭來,雙目瞪起,一腔憤然湧到嘴邊,卻發現麵對長曉,一句也不舍得說出來。
“真討厭。”
長曉臉上又泛起一絲熟悉的笑意。剛想再說什麼,車卻停了下來。他沒再開口,而是披上鬥篷,挑起車前的簾子,下了車。
文落詩也知道,這是到了城門口處,要下車了。
長曉來到猼施麵前,拍了拍他的頭,好像在向它告彆,又像是在做什麼叮囑。
“我還以為,你要讓小猼施一路拉車出城,把咱們送至寒聲城呢。”文落詩係好鬥篷,走上前去,伸出手,也去撫摸猼施的皮毛。
“寒聲城以四麵環山而聞名,它久居稀音城,山路太為難它了。”
“哦,那你可以讓它在空中走,從山間飛過去呀。”
文落詩漫不經心,像是開玩笑地說了這樣一句。但內心深處,她清楚地知道,說這句話,是想詐一詐長曉的反應。畢竟,隻有身份極高的人,才會有高階的猼施,可以禦風在空中飛行的那種。
可長曉隻是緩緩轉過身,從容微笑,答道:“它還太小了,不會飛。何況,寒聲城的群山,也太苛刻了些。”
像是回答了,也沒回答。
寒聲城四麵的崇山峻嶺的確令人頭疼。天氣好的時候還行,常有人在春暖花開時節從山間飛過,邊賞花邊趕路。但如今是深冬最冷之時,從山間飛過,不僅要抵禦嚴寒,還要控製好方向和速度,同時要與風對抗,對修為損耗極大。是以,冬年山間,冷清得很。
文落詩知道,玩笑歸玩笑,現在需要跟猼施告彆了。畢竟相處了這麼久,文落詩倒是真對它有不少感情,便走上前去,認真對它說道:“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吃飯。紅蘿卜要好好吃,白蘿卜也要吃。”
猼施很懂事,知道文落詩要離開了,收起了平日裡的懶散傲慢勁,乖巧地點了點頭,在文落詩身前蹭了蹭。
然後,它轉身,拉著空無一人的車廂,沿著原路緩慢離去。
“傷感啊?”長曉見文落詩的眼睛一直不離開猼施的方向,走到她身邊來。“這些時日,還真的謝謝你,你是第一個讓它成功吃下白蘿卜的人,幫他度過了挑食這一大關。它估計也很舍不得你。”
“沒事,如果想見,總會再見的。”文落詩轉頭,看向長曉,“走吧,趁著現在沒下雪。”
兩人化作兩道光芒,向天際處群山隱現的方向飛去。
長曉修為極高,文落詩修為也比一般人高多了,如今她傷病完全恢複,可跟上長曉的速度,還是略微有些吃力。那道藍色的光像是發現了這件事,把速度放緩,讓那道粉光與自己齊頭並進。
可畢竟,兩人的修為都非常人所能及,沒多久就到了山腳下。
長曉幻化出人形,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巍峨高山,說道:“如今未遇大雪,風也不大,從山間飛行穿過,倒也不是不行。”
文落詩也由一道粉光變幻回來。看著不遠處樹叉上的冰淩,即便有足夠的魔氣護體,她還是感到有些愈發寒冷。“我沒什麼問題,這樣說不定一炷香都不到,就能進城了。”
長曉卻發現了她的哆嗦,心下感歎,畢竟是個沒多大的姑娘。他走上前來,低下頭,用比風輕太多的聲音詢問道:“冷不冷?”
文落詩搖頭:“我沒事,快走吧,不然等會……”
打斷她這句話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文落詩立刻把鬥篷的帽子戴上。
“怕是晚了,”長曉舉起右臂,擋在臉前,“大約很快就會來一場大雪。從山間飛過,怕是不可能了。”
“先找個地方躲過這陣風。”文落詩從暖和的鬥篷中把手伸出,一把拉過長曉的胳膊,把他拽到山邊一處凸起的石頭旁。那石頭巨大,擋住了不少狂風的襲擊。文落詩念了個決,兩人的身側泛起粉色煙霧,快速形成了一個小型結界,將二人與外界隔絕開來。
待長曉反應過來這一切,文落詩已經在搓手取暖了。
“冬年是真不適合生存。就適合窩在房間裡。”
長曉看著麵前這個姑娘,見她口中噓著熱氣,雙手搓來搓去,又想到方才那隻毫不猶豫伸出鬥篷拉住自己的手,一時聲音有些啞:“那你為何還選擇在此時啟程?”
“想去看雪啊,”文落詩輕輕揚起頭,一副滿懷希冀的樣子,“冬年冷是冷,可長期窩在房間裡,就失去了冬年的意義。我覺得,隻有頂著冷風出門的人,才能看到最美的雪景。”
長曉默了片刻,才道:“有一個地方的雪景很好看。那裡雖下雪,卻不會像這裡一樣冷徹心扉。若是以後,你肯給我這個機會,我便帶你去看。”
許是風太大了,天氣太冷了,文落詩沒有多大反應。
她本以為,自己聽到這話,會驟然間感到一陣寒冷,可如今在狂風之中,她的感覺卻變得模糊了。
因為,長曉說的地方,是融雪城。
她確定了。長曉就是來自那裡。
可是,融雪城的雪景再美,終究是屬於九重天之上。這番雪景中,無法避免地,夾雜著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文落詩沒有正麵回答他,而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看向遠方,緩緩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思考一下,還能不能走山路。”
長曉對她這番回避並不意味,於是,順著她的話題說下去:“怕是不行了。”
抬頭望去,颶風漸消,天空中匆匆飄下撒鹽一般的大雪,是柳絮終究無法模仿的那種急迫與決然。沒過多久,雪籠罩了四周,白色洗滌了整個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