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388 字 4個月前

彥月自顧自地走回桌案旁坐下,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幾片茶葉從茶壺中溢出,飄在茶杯上方。

長曉也回來,毫不猶豫地坐在文落詩坐過的位置上。看到彥月手邊有晶瑩剔透的酒壺,便順手拿過來,給自己斟了一杯。

“那時候,”彥月酌了一口茶,繼續道,“我對文字一竅不通,每當碰到寫作的相關的事務,都是她幫我完成的。同理,她在學堂的時候,無論學了多少遍,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有的茶葉會沉下去,有的能浮上來。那時候我們就明白,人總有所長,也總有所短,隻不過每個人的所長所短都不一樣。”

見長曉沒動靜,彥月繼續道:“我們互幫互助,最糟糕的時候,曾一起在一個破茅草屋裡,度過無數個夜晚。所以,我們倆不會有男女之間的感情,但算起來,卻已經是過命的交情。羨慕嗎?”

長曉臉色越來越沉,兀自悶了一口淡酒。

“後來,算起來,我們也是那群一起長大的人裡,唯獨的兩個還在保持著自己所愛的人。我倒是還好,澄瀾頂多就被一個熙光壓著,但她就不一樣了,她這些年,痛苦得很。”

“我知道。”長曉把話題接過來。

“說起來,在這一點上,你倆是真的像,確實是一類人。”彥月看著長曉低垂的眼角,有些唏噓。

長曉淡淡開口,聲音幽然:“我一直懷疑,此行的目的是不是太奢侈了。在我一度想要放棄的時候,她忽然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所以,我們其實在互救。我此行……”

“找誌向一致的同行之人,你跟我說過。我以為阿落沒有這個誌向的,也沒想過你會碰上她。我以前提過,問過她有沒有走仕途的打算,她很絕對地說沒有。”

長曉眼神一空。

“你說她是沒長大也好,說她隻想遠離是非也罷。就她那個腦子和那一身才華,偏偏她自己意識不到,我都覺得可惜了,但是還是會尊重她的選擇。”

“我不會強迫她。她胸懷大誌也好,隻願意專注自己也罷,我都不會乾涉。”長曉的酒一杯接著一杯地斟,如今已是眉頭輕皺,麵露愁容。

彥月指著桌案上的琴,對長曉道:“你也看見了,這是她送給你的,就因為你讓她看到了自己的意義。阿落她人特彆好。我這輩子,很少能遇見這麼純粹美好的人。她好到,我覺得對她隱瞞自己在做的這些事,是種罪過。”他靜了一會,補充道:“不過你放心,沒有意外的話,我還是會保密。”

長曉沒抬頭,麵色染上淡淡的紅暈。

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痛苦,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很久沒有這麼需要靠酌酒來壓抑住翻湧的思緒了。

“但是,遲早有一天,她會知道你是誰。”他看著彥月閒淡的眼神,忽然心底有些不甘。

“我的事情沒那麼複雜,好處理得很,她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彥月放下茶杯,“倒是你,要是真像我猜的那樣,我奉勸你,趁早收手吧,沒有結果的。”

長曉一僵,手中酒盞停在半空中。

“我太了解她了,在人生方向這種原則問題上,她比遠你想象得要堅定、清醒得多。等到她有一天知道你的身份了,無論再怎麼說,都會離開的。”彥月說得毫不留情。

長曉沒說話,因為他知道,彥月說的應該是事實。

“而且,”彥月聲音略帶著警告意味,“如果有一天,我得知你拿自己身份壓她、逼她如你所願,我一定會與你斷交,你再也彆想著從我手裡得到軍器。”

長曉一歎:“放心,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是了解的,不然當年不會選擇幫我。”

“說說,接下來,你怎麼想的,”彥月看了一眼長曉手裡的酒杯,想到他這一坐下就一個勁地喝酒,苦笑,“畢竟,你還遠遠不夠了解她。”

長曉依舊低著頭,沉默許久,終於重新開口:“至少,接下來,我們會有很長一段並肩而行的路。誰都不知道這條路上會發生什麼。有些事,等這條路走完再看,也不遲。”

“好,”彥月點頭,“我信你。”

長曉的酒像是醒了一些:“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怎麼感覺一進屋,就是你的囑咐我,都沒停過。”

彥月聞言,失笑:“這不是覺得稀奇麼,你一個這麼久不開竅的寒冰,有朝一日竟然會被彆人融化了,不太符合我往常對你的認知啊。”

長曉倒是不擔心彥月知曉這點心思,反倒是好奇:“那你這個同樣這麼久不開竅的人,是怎麼看出的?”

“反正我不會為了找一個人的蹤跡,連夜外出,翻山倒海,一路追到這裡。”

*

翌日,文落詩早早起了床。

她對昨日隔壁的對話一無所知,雖然猜到那兩個人估計聊了不少關於自己的事情,但她也懶得關心。

她往隔壁的門旁邊一湊,聽到了茶杯放在桌子上的聲音,頓時心安理得,推開門進去。

“早。”她繞過屏風,卻隻看到了彥月一人。

文落詩略顯驚訝,彥月卻搶先道:“聽見你起床的動靜了,他下樓了,說在樓門口等你。”

“為什麼不在這裡等我?”文落詩屋裡沒有茶水,如今來到這個大屋子裡,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杯子喝水。

空氣中有淡淡的酒味。彥月是不飲酒的,她大概猜到,長曉昨夜飲酒了。

這得是聊了什麼事,才至於聊著聊著給自己灌酒啊?

“這個地方的脂粉味太重了,他受不了唄。”彥月隨口一說。

文落詩從昨天一進來,就已經被熏得夠嗆了,但是她有事情要做,所以顧不上這麼多,愣是一直堅持到今天。

不過她不是傻子。通過她對彥月的了解,彥月一定是在編借口。

她內心驚訝,長曉有不少事情瞞著自己也就罷了,他們兩個竟然如今合謀,她忽然意識到,彥月好像也瞞了自己一些事情。不過以她和彥月的交情,要是連她都瞞著,估計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那她就不感興趣了。

彥月也知道自己這個借口太蒼白了,為了掩飾,趕緊催促文落詩道:“行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又不是一輩子見不到了。趕緊下樓吧,他在樓下等著你。”

文落詩看到,桌案上的琴已經不見了,而自己包琴的布袋也不在原先放置的地方。想是長曉已經帶走了。

告彆彥月後,她披上鬥篷走下樓梯,果然在樓門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黑鬥篷。

“睡醒了?”黑鬥篷轉過身。

“嗯,走吧。你都聞了一晚上的脂粉味了,彆再多待了。”

文落詩故意如此說,想詐一詐長曉的反應。畢竟這個話題突如其來。

果不其然,長曉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雖然他的情緒都一直深藏不露,很難通過表情判斷他內心所想,但文落詩還是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細小的不同。

沒聊過這個話題的人,才會有如此反應。

她確定了,彥月剛剛純屬胡扯。他一定在幫長曉瞞著什麼,而長曉先出樓,也一定是因為有彆的事情。

而這件事全部瞞了她。

但是,會複盤的不隻有她。長曉也是個極聰明的人,隱約猜到了文落詩是想問,自己為什麼會提前出樓。

“落詩,”長曉停下腳步,轉過身,神色有些複雜,“有些事情,我不告訴你,是真心不想讓你被我拖累。你要是真的知道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文落詩點頭。她懂,這就是她打死也不問長曉一些事的原因,也是她打死不進融雪城的原因。

她想當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老老實實過一輩子,不要與任何風波扯上關係。

她倒不擔心他們會做什麼不對的事情,因為哪怕她與長曉沒有那麼熟悉,彥月她太熟了,完全信得過。反過來想,彥月信得過的人,她也不用太設防。所以她和長曉生活在一起,問題不大。

回去這一路的氣氛很神奇。兩個人都沒有再主動說話,但又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而不是這麼沉默地一路向回走。

這個沉默是長曉先打破的。

“你叫他阿月,叫得挺親切啊。”長曉沒看文落詩,而是看向前方。

“……”文落詩硬是用耳朵聽出了一股酸味。這好像叫通感。

“他應該跟你說了,我們倆從小就認識了吧?”

長曉微乎其微地撇嘴:“是說了。”

“那我這麼叫有什麼奇怪?”

長曉黑著臉,沒回答。

於是又開始沉默了。

直到走了太久,兩個人誰也不說話,搞得像吵架了在賭氣一樣,文落詩覺得這樣不太好,決定重新找話題。

“我昨天還沒問你,你怎麼會認識彥月啊?”問完這句話,她立刻後悔了。真是為了找話題而不過腦子了。萬一這個屬於 “不能說”的範疇,那她等於自己往槍口上撞。

“這個能說的,放心,”長曉看出來文落詩的滿臉擔心,忍俊不禁,“估計你能猜到,許多年前有一次,我有把極好的琴忽然斷弦,我不敢妄自修理,就麻煩了不少朋友去尋高人相助,最終尋到彥月。他幫我修好了琴,後來發現我們聊得來,就認識了。”

“哦,我看你們像很熟悉的樣子。”文落詩邊走邊道。她總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裡聽說過長曉斷弦這等軼聞。

長曉笑了笑,沒回答。

當然了,前些年政務最忙那陣,恨不得低頭不見抬頭見,能不熟麼。

“他跟你說了我倆小時候的事情了?”文落詩隨便找了個話題。

“嗯,他小時候文筆太差了,遇到什麼需要寫的文章,全是你幫他寫的。”

“……他也天天嘲笑我,說我不理解他杯子裡的破茶葉沫子。不是,那就一堆茶葉沫子啊,有什麼了不起的。”

“人各有所長,不需要強迫自己什麼都懂。我們也肯定沒見過五道都修煉的人。”

“所以,我後來專注寫書了。”

兩人剛好路過欲曉書局,文落詩見這裡依舊大門緊閉,覺得有些不對,湊近一看,一張泛黃的告示貼在大門上,大概意思是說,稀音城的欲曉書局關店了,搬去了與稀音城相鄰的寒聲城中。

長曉步履從容地走來,眼神掃了一遍告示上的文字,靜思一陣,轉頭看向站在門前發愣的文落詩:

“既然如此,過段時間等你傷好得差不多了,我陪你去寒聲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