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200 字 4個月前

男子被他主子這番話整懵了。他剛剛那些話,都是習慣性的客套話,信手捏來慣了,早就不記得自己說什麼了。他毫無思路,隻得順著長曉的眼神,看向遠處,忽然想到什麼。

“啊,真的是來找姑娘啊!”

長曉沒回答,算是默認。

男子轉過頭,仔仔細細打量了長曉許久:“恕我沒理解,這姑娘有什麼特彆之處嗎?”

他的意思是,這姑娘有什麼特殊身份,或者牽連了什麼事,需要您老人家大動乾戈親自動手啊?

但長曉思索許久,給出的回複卻是:“她大概沒來得及遮麵吧,右頰上有塊未愈的疤痕。”

男子滿腦子空白,直到長曉打算邁步離開時,不知怎的,他腦海中浮現出不久前遇見的一個姑娘的麵容。那姑娘不僅甩了他一臉粉煙,還抽了他手臂上麻筋。

他急忙攔住長曉:“主子,我好像見過她。她好凶的。”

長曉腳步一頓。

嗬,能被彆人評價為好凶的,應該不是彆人了。畢竟,她最喜歡在陌生的地方裝出一副高冷的樣子,來保護自己。

他麵色稍緩,問道:“嗯,在何處。”

男子看著長曉的眼神,總覺得哪裡不對。不過,憑借他多年隱匿於風月之地的經驗,這倒是不難猜。隻不過這個猜測,有些驚世駭俗。

他試探道:“主子,你不會真對她有那意思吧?”

“跟你沒關係。”

不否認就是不敢否認,也就等於默認。男子快驚呆了,不可置信道:“不是吧?”

長曉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樓儘歌,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你就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就行了。”

那個叫樓儘歌的男子放棄試探,這回倒是答得痛快:“不到一個時辰前,我在西樓門口遇上她了,當時還以為她是來投身的。”他觀察了一下長曉的反應,見他沒有動怒的意思,便繼續道,“後來她就進西樓裡了,我沒再看到她。”

“西樓?”長曉低聲問道。

“對啊,我也奇怪,按理說再怎麼著,她也應該去東樓……啊不是,你什麼都沒聽見,我方才也什麼都沒說。”

“行,今日多謝你,”長曉懶得理他,伸出手,拍了拍樓儘歌的肩,“你也辛苦了。前些日子我臨行前,見過你妹妹,你大可放心,她足夠獨當一麵。”

樓儘歌眼角裡忽然露出一絲情緒,像是多年積壓的忍耐即將爆發,漸漸低,這情緒全部化為感激:“多謝主子。”

“我倒是不知,你如今竟藏身於此處。這裡有什麼說法嗎?”

“前些年我一直在不同地方流連,今年剛好發現這裡,”樓儘歌湊過去,極小聲道,“這裡的情報比彆的地方多多了。”

“行,那行事小心,照顧好自己。”長曉離開之際,又多看了樓儘歌幾眼,補充道,“天冷,彆穿太少。”

“這不是做戲要做全套嘛。對了主子,你如今外出,用的是什麼身份?”

“長曉。”

“哦,挺好。那,你要找的那姑娘,知道你是誰嗎?”

“暫時不知道。”

樓儘歌站在陰影之中,夜色掩映了他整張臉。目送長曉進入絳霞西樓,他心下的感慨久久沒有平息。

*

“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再仔細試試音色,看看有什麼需要調整的。”

在西樓內最高層最深處的屋裡,隔著屏風,依稀能看到兩個人的影子。

其中一個男子正低頭看著桌案上的琴,雙手快速流轉在琴弦上,在五弦四徴的位置輕輕撫奏著泛音,一會兒又換到七弦五徴的位置。淡淡的音色在他若有若無的彈奏下,泛起層層清風。時不時地,他伸手去擰一擰琴軫,好像一切都格外得心應手。

另一個女子則趴在桌案上,身上蓋著雪白色的鬥篷,勉強當作被子。此時,她睡眼惺忪,眼皮子正在瘋狂打架。但她強撐著,硬是沒讓自己再睡著。恍恍惚惚聽到這句話,她清醒了不少,應了一句:“好,太謝謝你了阿月。”

那個被稱作“阿月”的男子十指伸開,輕按在琴弦上,終止了餘音,轉頭道:“你說你,非要這麼晚了還來找我,我都不敢想象你這一路怎麼摸著黑殺過來的。”

“這不是怕你明天就走了,找不到人了嘛。畢竟我們著名的彥月魔郎,可是行蹤不定的呢。”文落詩雙手在臉上做了幾遍乾洗臉的動作,清醒了大半。

“我還沒問你,”彥月把調琴工作做了最後的收尾,“阿落,怎麼打聽到我在這兒的?”

“前兩日出門,在路邊聽見有人議論,說你這幾日在這裡。”

“你知道這裡有多亂嗎?大晚上的一個人來找我,也不怕半路被哪個色魔盯上了。”

“是挺亂的,但我也很能打的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般人打不過我。”

“那你臉怎麼回事?是不是跟彆人打架了?”

“對,有人挑釁欺負一個露煙的妹妹,我幫她打回去了。”

“傷怎麼樣?”

“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嘛。”

“你彆活蹦亂跳了,好好養個十天半個月的吧,自打你進屋起,我就覺得你身上氣息弱,像是受了重傷。要不要我這半個月留下來陪你?”

“那倒不用,你有你的生活,不用被我耽誤。”

文落詩今晚出門的目標順利達成了,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下來。如今困意頻頻湧上,她一副百無聊賴的姿勢,手撐著桌案,不讓自己的腦袋沉下去。

“不過阿月真的厲害,上得了大雅之堂,也下得了市井巷陌,出手幫彆人時,也從來不看對方貴賤。我是真的很少見到你這樣的人,滿滿一身才華,居然還心甘情願來幫住這些姑娘們,給她們調琴。哎,說不定我下次再想找你,又得去硬闖哪處風月之地。”

“我不隻幫姑娘們調琴。旁邊樓裡的郎君們我也幫。”彥月糾正她。

“對啊對啊,所以說你胸襟寬廣嘛。隻可惜,你隻活動於民間,真不敢想象,要是你為朝廷所用,得有多大作為。”文落詩歪著腦袋看著他。

彥月則沒接著話。

這麼多年過去,彥月從籍籍無名到如今聲名顯赫的大人物,文落詩順理成章理解為,他跟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樣,根本誌不在高官厚祿上。

許久未見的故人如今重逢在夜深人靜時,兩人甚至不需要過多敘舊,卻都覺得格外安心。

“說起來,”彥月張開手掌,黃色氣流湧起,幻化出一塊帕子,開始擦琴身上的粉末,“你突然要做張琴做甚?拿來煉法器?我記得,你的法器不是歲寒筆嗎?”

“剛剛不是一進屋就跟你說了麼,送人。有人幫了我,想把恩情還上。”文落詩看著他在擦琴,為表感謝,給他倒了杯茶水。

“這得是何等人物,讓你如此大動乾戈,先是手忙腳亂了一個多時辰,多半還把屋子炸了不少,然後又馬不停蹄地連夜來找我。”

“你怎麼知道我這琴是現做的?”不過剛問完這句話,文落詩就覺得多此一問了。彥月啊,赫赫有名的大工匠、手藝人,多少人家裡的多少東西都是他設計製作的,就連冬曹的人都望塵莫及。找他修琴,真實大才小用了。他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眼前這張琴,是自己剛做好的。

“琴尾,”彥月倒是認真回答了她的疑惑,“你這琴用的是梧桐木,而且琴尾處有明顯的被灼燒的痕跡,我看這燒痕此刻的狀態,推斷距離這梧桐木脫離火海還不足兩個時辰。所以,你大概是兩個時辰前才把這塊木頭從火裡搶出來的,那之後的這兩個時辰,你可不就在捯飭,和來找我了麼。這麼多年,你一點沒變,想做什麼就立刻做,而且偏偏還真能做出極為像樣的東西來。你這琴做的,沒比我手裡的差多少。”

“……謝謝你誇獎。你真是了解我,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哪裡著火了?”

“啊,不,我從廚房的火堆裡找出來的。”

“廚房?廚房為什麼會燒梧桐木?”

“我哪裡知道這是什麼木頭,廚房大娘說就是路邊撿的幾塊木頭,用來燒爐取暖了。當時就這一塊木頭大小合適,隻不過都快被燒焦了。是不是特彆影響音色啊?”

彥月此時已經擦完了琴身,端詳片刻,彈出幾個音,麵色唏噓:“不影響,你這塊梧桐木是難得一見的好木,我至今還未見過音色如此之好的琴。”

“就是可惜,琴尾燒糊得太明顯了。”文落詩惆悵。

“我倒是覺得無傷大雅,甚至還使得此琴變得特殊了。畢竟,世間良琴數不勝數,真正絕佳且獨一無二的琴,實則太少了。”彥月頗為感慨,“你還沒說,到底是何等人物,能有如此殊榮,讓你如此用心?”

文落詩本來想報出名字,卻轉念一想,彥月是製琴之人,也算是跟不少樂師打過交道,搞不好他們認識,那自己可就太尷尬了。

於是,她含糊其辭:“一個郎君。我不是一路輾轉來到稀音城了麼,最開始沒找到住處,有人好心收留了我,這幾天跟他聊天,我有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想通了。反正就真的挺謝謝他的。他又正好喜歡彈琴,我就想了這麼個辦法。”

彥月盯了文落詩好一會兒,訕訕道:“阿落,若不是我過於了解你,我甚至會以為,你鐵樹開花了。”

“我可謝謝你了。”文落詩抬眼,對他這話無奈至極。

她的目標是投稿,是寫文章,又不是去談情說愛。

“也是,你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這個年齡的人。”彥月看著她的眼睛,像是透過這雙眼,看到了千年前兩人尚年少時的場景。一時間他感慨頗多。

時光荏苒而過,不等任何人長大。

“我在你這屋裡將就一晚?太晚了,我也實在沒力氣回去了。咱倆又不是沒在一個屋簷下湊合過。”

“當然,裡麵有床榻,我不介意。”

彥月正欲起身,忽然聽到屏風後,門口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