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晏長書站在洞口,臉上脖子上身上全是她留下的赤裸裸的印記,就這樣大剌剌放出來叫旁人看。
蒼寧怔怔地望著他。
冬日的陽光輕飄飄的,照到身上也跟摸不著似的,蒼寧沒有感覺到暖,而是前所未有的涼寒之意。
她自小在三危山張牙舞爪慣了,西王母亦師亦母,她很少認為自己缺失愛意。
每個人都疼她。
每個人都愛她。
每個人都充滿善意。
她曾以為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
天帝來帶走她時,曾告訴她:你的爹娘在神鬼大戰中犧牲,是大戰中的英雄,你是青鸞末裔,如今應該由你來延續這份力量了。
她年幼無知,被純潔的愛意和榮譽的光環所欺騙,便傻傻地跟上去,想要為神界的穩固儘綿薄之力。
她是信任人的。
如今,蒼寧也是信任人的。她願意去信任他,相信的是自己的感情。她找不到晏長書繞了那麼一大圈,把修為和愛都給了她之後,隻為傷害她的證據。
愛可以是假的:她如今暫且能夠區分。假的永遠不會成真。但她不願意相信愛他的愛是廉價的。廉價的愛比沒有更加可憎。
火光中,晏長書的麵容沉而平靜。他沒有看著嶽枋,隻是看著她,想要讀懂她的心緒。
嶽枋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尷尬道:“你們先聊?”
蒼寧讓她留下。
嶽枋尷尬中做的自我介紹,晏長書隻是點點頭,他這般模樣,反倒加深了嶽枋對晏長書的刻板印象:
冷冰冰,高高在上。
正待嶽枋如坐針氈之時,她見蒼寧伸出手,勾了勾手指,那個冷冰冰,高高在上的尊者便走過來,柔順地牽住她的手。
“晏長書,我給你時間解釋。”蒼寧的語氣很沉。
嶽枋轉過視線,見晏長書點點頭,沉吟不語。
蒼寧:“你說。”
他很認真在思考。
良久後,他很認真地抬眸,說道:“我不知道。”
蒼寧:“……”
“寧寧,我不記得這件事。”晏長書皺眉,“我仍在輪回中。”
晏長書現在的狀態,仍舊困在輪回中,意味著他並非得到了全部的記憶。隻有等他回歸尊者,回到原身上,才會擁有全部的記憶。
但晏長書怎麼說的來著?
無礙。
無礙?!
蒼寧是個喜形於色的,氣得甩開他的手,他黏上去,像小狗:“寧寧,我不會和彆人做無意義的交易。”
鬼王,她曾經便是。晏長書確實沒有殺她,她不計較此事。隻是……
“不會?你瞞著我的事情多了,你就沒有告訴過我,你是女媧和伏羲的後人!”所以他才有補天遺石,才是——是人身蛇形!蒼寧咬牙道:“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他沉吟道:“……這個如今知曉。”他皺眉道,“可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說道之事,我並不知曉這件事十分重要。”
“無可說道?”
“若同你有關的事情都無可說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道?”
蒼寧氣笑了。真笑了。
嶽枋微微張唇,驚詫的光芒從她眼中一閃而過。
世人都道神明無情無欲,這隻是對了一半:神明照樣有千百種性格和形態,若決心留下後人,必定講究血統。晏長書不在乎自己的出身,這事其實奇怪。更何況,他是上古神明的後代。
蒼寧到底吃驚。隻是,她不是因為知曉他的身份而產生了諂媚,而是對他的在意和不在意感到不快。他對不在意的事情有著客套的疏離,旁觀的理智和淨天口中的冰冷。
若有一日,她在乎的事,他不在乎呢?
她正色道:“你是否知曉我爹爹娘親的事?”
果不其然,晏長書並未否認。他黑眸沉沉,抿唇不語。
蒼寧盯著他瞧:“那你可曾與我爹爹娘親見過麵?”
“大約……見過。”
“你不是不記得嗎,如何又見過?”
他轉了轉卐字戒,歎道:“很長一段時間,我遊走世事規則之上,倍感無聊。離開神界之後,我巧遇地藏菩薩,因而開始佛修:我將無關緊要的力量拋去,留下有跡可循的記憶——這是將永恒生命化作節點的方式,猶如蛇蛻,一層一層,每次開始宛如新生。這枚卐字戒,記載了許多節點,能隨時為我所用。我便是從這裡讀取了和你爹爹娘親相遇的回憶。”
於此種種,晏長書竟是隨心所欲,不知有多少她不清楚的底牌。如此說來,相較於她,他必定活了許久。蒼寧想到一路上所有人都說她年輕……西王母便也算了,淨天還笑話她年紀不如她身上的瓔珞年歲大,真是令蒼寧不爽。
蒼寧問道:“那能為我所用嗎?”
她伸手:“你一個人看什麼,給我也看看。”
晏長書掩住她的手:“你要與我共享記憶?”
“這是什麼意思?”
晏長書道:“這並非法器,人人都能使用。蒼寧,這是我的東西,若非有我同意,天地之間,無人能闖進去瞧瞧。五色石便是這個道理。”
這裡頭連通的,是他的記憶,他的世界。
他不可能放任任何一個人進去漫無目的的闖一圈。
除非,這個人有相當的意義。
蒼寧嘴角撇下去,甩甩手:“說這麼多,你到底給不給?”
嶽枋呆愣愣地看著晏長書歎了口氣。
他給。
他握住她的手,蒼寧仔細瞧著那戒指:“我見過你的戒指。”
晏長書道:“是嗎?在高家王宮?”
這枚戒指,是她從高珣手上為他取回來的。
她搖頭。
她對這枚戒指是有記憶的:在卐象圖中,她錯把晏長書當成鬼王時,他就戴著這枚戒指,或許她當時還沒被卐象圖弄糊塗?
若這枚戒指與眾不同,有這樣的涵義,蒼寧便稍稍能夠知曉嶽枋和淨天之前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的修為隨手渡人,以至於無力長期支撐神器卐象圖運作,隻能靠不死之身來維持。這是他對自己太無所謂,對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的態度。因此,他總是在蛇蛻時格外虛弱。
“晏長書,”蒼寧叫他,盯住他的眼睛,“以你現在的能力,我隨時都可以打敗你,也可以離開你。如果以後你再隱瞞,欺騙我,我會把你的頭打掉,聽見沒有?”
晏長書鴉黑的睫毛一顫:“嗯。”末了,他很在意地補上一句,“不可以這樣打彆人。”
蒼寧:“?”
他笑了笑:“隻能打我,隻能吻我,對我隨心所欲。因為隻有我是寧寧的。他們都不配。”
蒼寧:“……”她就說晏長書是個變態。
嶽枋:……我為什麼在這裡?
見蒼寧愛答不理,晏長書把手掩下,要將這件他在乎得不得了的事情說清楚,可蒼寧偏偏不讓。
正事為重。
蒼寧堅持要先去瞧瞧天帝殺她的原因——
可是晏長書看上去又有些猶豫,讓蒼寧幻視卐象圖裡那隻呆呆歪頭小傻蛇。
“怎麼了?”
“我不知曉這樣是否能讓你看到。”他淡道,“有些事我沒有完全記起來。你先莫動,我引你進去。”
他伸手,蒼寧等了老半天,一動不動。
“不行嗎?”
他麵色一頓:“……行。”
“那怎麼沒用?”
晏長書沉吟:“我換個法子。”
晏長書慣來是有耐心的,他擅長忍受和等待,可蒼寧慣來是忍不住一點的急性子。晏長書試了兩遍沒動靜,她就要自己試。
說時遲,那時快,蒼寧從魄丹中驅動神力,雙眸中赤青色閃現,卐字紋在眼中浮動,隻見晏長書神色一變,卐字戒指金光大閃,在須臾之間,蒼寧便消失在空中,猶如煙消雲散。
“蒼寧!”
晏長書沒能抓住她的手,麵色沉沉。
嶽枋忙問道:“她去了?”
晏長書隻想引她進相對應的回憶中,可蒼寧偏偏施用了卐法,催動了時空之術。
——她的卐法最稚嫩,可因有他在場的緣故,搞了個大烏龍!
晏長書蹙眉:“她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那段記憶所在的,真正的時間當中。
他看向手中的卐字戒,神色不妙。
嶽枋倒吸一口冷氣:“那怎麼辦?”
“我會想想法子,許要提前結束輪回。”他冷靜說道,“蒼寧若能尋到那時的我,大抵能回來。”
嶽枋掩住紅唇,作苦臉狀:“沒有冒犯尊者的意思,隻是您那時候的性子……”
“嗯。”
晏長書垂眸。
他那時候不像現在。
大抵是不好相與的。
-
蒼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她想起她會飛,可是怎麼都撲騰不起來,撲通一聲掉到地上,砸出老大一個坑。等蒼寧揉著臀兒齜牙咧嘴從地上爬起來時,才發現自己撞壞了一頂花轎,裡頭的新娘子被撞出了麻雀原形,快被她壓死了。
蒼寧趕忙拍了拍她,她一動不動,尚有鼻息。蒼寧這才放下點心,將麻雀帶到荒涼的屋子裡,喂了點放在桌上的水。
趁新娘子喝水時,蒼寧仔細打量了下周圍環境:說不上陰森恐怖,但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那些個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木桶生著青苔,老舊的床板吱呀作響,破爛窗扉碎夜風刮得簌簌響,像是沒了牙的老大爺,蓋不住最後的體麵。
忽而,外頭趕來了幾個人,推門看見她,忙說道:“欸還在呢還在呢!”
這幾個男子個個身強體健,見躺在床上那隻麻雀不動了,便來捉蒼寧。蒼寧哪能忍得住叫旁人這樣對待,伸手便想擰斷來人的手,可她一出手卻發現無法驅動神力,身體裡的力量忽然之間消失了!
為首的男子當即給了蒼寧一巴掌,掐住她的領子道:“該死的臭鳥,讓你嫁給姬燁是你有福氣!多少人想嫁過去都沒這本事,你一個小小麻雀,就乾麻雀該乾的事!完成好天帝陛下的任務,否則你們一族都得死!”
蒼寧頭暈眼花,被他們塞進新的轎子裡,雷厲風行地抬走了。到目的地前,將她的嘴封住,還交代了每十日都要往神界回傳消息的任務。
不知過了多久,蒼寧被捆住雙手蒙住眼睛丟到床上,便無人再搭理了。
她努力想搞清楚狀況。
她這是代替了原本那隻麻雀,嫁給了誰當小妾??!
不是,她堂堂青鸞末裔!是神界震震有名的大鳥!喪失法力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不行不行,這事她萬萬乾不了!
蒼寧反手摸索著周圍的東西。身下的被褥很舒服,大抵是絲綢的,可見那個叫姬燁的有幾個臭錢。身體呈之字形扭來扭去,蒼寧終於摸到床櫃上有瓷瓶,一個用力推下去,隻能推到柔軟的床塌上,她再度把瓷瓶往身下推,啪嚓一聲,瓷瓶脆了個乾淨,她便用吃奶的勁兒拾起一塊碎片,割開自己手上的繩索。
但很可惜,她沒能成功。
外頭有人走進來,一把撩開了蒼寧眼睛上的布。
刺眼通明的燭光一時間讓蒼寧睜不開眼睛。她眯著眼睛努力適應光線,發覺自己正躺在滿地狼藉中,臉和手都被碎瓷片刮出了淡淡的血痕,而她麵前站著的,卻是位俊美無儔,意氣風發,叫人挪不開眼睛的郎君。他的雙眸是淺淡的琥珀色,額上有三枚金紅羽印,胸前佩戴金項圈,腰上環佩瓔珞魚佩,端的是貴氣逼人,天賜風流。
蒼寧總覺得這個人長得有幾分眼熟。
男子冷著俊臉問道:“你就是天帝送來的人?”
蒼寧猛搖頭:“不是不是,大哥,你聽我說,我是路過的,你放我回家,我給你一百萬兩,一口價。”
“閉嘴。就憑你也敢在本殿麵前班門弄斧。”男子似乎嫌棄極了,甩了甩褲腳,道,“來人,把她丟出去。”
“是。”
周圍的仙侍湊過來,一個個穿金戴銀,快準狠地將她拉起來,作勢要往外扔,蒼寧瞥見男子側臉,靈機一動,終於想起來他像誰了。
他像蒼寧啊!!這側臉,不就是小鳥梳毛的時候經常看見的側臉嗎!
正此時,蒼寧被利落送出錦屋。眼瞧著就要出去,蒼寧大聲喊道:“等等!等等!”
男子壓根兒不理蒼寧,蒼寧忽而喊道:“你要是把我扔了你後悔一輩子!凝安也後悔一輩子!!”
姬燁出聲:“等等。”
凝安這兩個字果然有用,蒼寧被扔到姬燁跟前,滾了好幾個圈,狼狽地落到他腳邊。
嘶——
蒼寧暗暗叫疼。這些仙侍是多熟練啊,四個人統一把她推到人腳邊上。平時沒少推人吧?
“本殿允你說,莫非是凝安給你傳遞了消息?”姬燁有些期待。
“傳遞了傳遞了呀……”
好好好,看來沒來錯節點,就是這個時候。
姬燁道:“她告訴了你什麼?”
告訴了……
蒼寧抬頭,瞧見姬燁一副臭臉模樣,仿佛看見了自己生氣時的樣子——就是這樣!真的好像,簡直一模一樣!嶽枋說的是真的,她的臭脾氣原來真的和她爹爹一模一樣!
爹爹,是真的爹爹呀!就在眼前!像活的一樣!
也許還能見到娘親,他們都在她的身邊……
蒼寧活了一千多年,從沒見過爹娘,如今終於是看見了!她越想越難受,止不住看見至親的心潮澎湃,哇得一聲哭出來,抱住了姬燁的大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