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蕪醒來時,周遭沒有一人,她艱難地支撐著身子坐起來,穿好鞋,半走半扶牆地打開房門,是一個四處曬著藥的山中小院兒。
院中有一個池塘,塘中遊著幾尾錦鯉,立著幾根殘荷。
江蕪提起裙擺,走到塘邊,盯著塘中倒影看了好一會兒。
“醒了怎麼都不吱聲?”
江蕪聞聲回首,是慈姑,十年光陰如梭,她竟一點沒變。
她張張嘴,道:“一時恍惚了,竟沒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慈姑淺笑垂眸,注意到了江蕪手上的雙響環,她悄然收回目光,出聲問道:“半石山今日又來了兩位小友,應是來尋你的。”
江蕪猜到了是江浮雲二人,她取出那團枯草根,遞給慈姑道:“叨擾前輩了,晚輩此行是有一事想要請教。”
慈姑接過那團草根,她猶記十六年前,與江蕪初識的時候,是在北州的一處雪中小城,彼時北州流行起一種疫病,這種黑草根名為烏根草,是北州百姓的救命藥草。
“晚輩想知道,若是一個人故去多年後魂靈歸來,而她的肉身還保存完好,能否有辦法讓她的魂靈回到她的肉身。”
慈姑隻覺這是小孩子的異想天開,也不惱,耐心解釋道:“此行有違天道,就算僥幸成功,也不會落得個好下場的。”
“那就是可以?”
慈姑垂眸看向院中池塘,塘中一紅一白兩隻錦鯉正交纏嬉戲,她道:“死生界曾有一鬼,身為人身時被挫骨揚灰,十幾年後以術法塑得肉身重返人間,最終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她的眼中不見悲喜,隻繼續道:“小道友,天命不可違。”
江蕪心中明了,就算有,慈姑也不會告訴她,她恭敬一禮道:“多謝前輩,晚輩已經無礙,就不叨擾了。”
她轉身正要離去,慈姑卻叫住了她:“等一下,你師父江蕪,就沒叮囑你點其他什麼事?”
江蕪皺眉,她自己怎麼不知道自己應該叮囑些什麼。
慈姑乾咳兩聲,道:“你師父還欠我錢呢。”她見江蕪一臉茫然,又道:“我也無需你還錢,隻是有一事相求。”
半石山腰,阿離坐在一塊半人高的青石上,一條腿懸在半空晃蕩著,她捧了一把瓜子,看著前方正打得火熱的一劍一刀,忽覺身後有了什麼聲響!
她一手搭在腰間葫蘆上猛然回頭,原來是江蕪,她立刻喜笑開顏道:“姐姐你來啦!你是來尋慈姑前輩的,怎麼也不和我們說一聲?還以為你是被司玄綁走了呢!”
江蕪順勢在阿離旁邊坐下,她淺笑道:“放心吧,我能出什麼事。”
“小子,早想與你過過招了,不錯啊!”周炎武手持重刀,青筋暴起,一揮一落,將江浮雲震得倒退了足足幾步遠。
江浮雲微微喘氣,道:“想不到,微生芷的刀法,竟是傳自於你。”
周炎武收起重刀,輕哼一聲:“你要找的人來了,滾吧!”
江浮雲側身看見與阿離坐在一起的江蕪,冷著臉三兩步跳到她們麵前,叫道:“你怎麼又丟下我們跑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彆人殺你連劍都不用拔一下?”
江蕪沒有理會他的問題,隻問道:“噬靈蠱又重現了?”
見她對自己的關心視而不見,江浮雲張張嘴,一時氣得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氣鼓鼓轉身就走,扔下一句:“阿離!回了!”
阿離看著江浮雲的背影,對江蕪道:“姐姐,我們走吧,他老這樣兒,長了一張嘴卻不會說話。”
她從青石上一躍而下,笑著回頭說:“噬靈蠱的事情我來給你講。”
原來自十三年前噬靈蠱一案了結至十年前東華頂一事中間,便已經有幾例類似的案件出現。其中有一例,是師不為在眾目睽睽之下動用了母蠱,殺死了一個劫掠孩童的邪修。
彼時師不為帶隊妖獵,碰見了那邪修擄走孩童以修煉邪功,那邪修修為高深,得知對方是身懷噬靈母蠱的師不為,起了邪念,用手裡的稚童威脅師不為交出母蠱。
師不為自是不可能屈服,危難之際動用了噬靈蠱。
據秦危白講述,她原本隻是想用噬靈蠱使他暫無靈力罷了,沒想到噬靈蠱竟使他一瞬之間曝屍荒野,其威力,駭人聽聞,師不為自那次以後便發誓不再動用噬靈蠱了。
這件事原本隻有那次參與妖獵的幾人知曉,卻不知被何人傳出,經過人們的口口相傳,事實難免被誇大扭曲,最終凡是如此死狀的,通通算到了師不為頭上。
東華頂一事後,師不為的故去讓不少人安了心,可僅僅過了一二年,又有此類事件出現,死者症狀,與噬靈蠱極為相似,但又不似噬靈蠱一般讓人難以察覺,發作的過程也不似噬靈蠱一般激烈,且中蠱的人都是分散開的極為個例的,是以這些案件在修界之中連個小水花都算不上,並未引起重視。
如今十年已過,這樣的案件在兩洲各地還是時不時地發生,症狀與當年的噬靈蠱也越來越接近,著手調查此事的仙門世家也越來越多。
這些年來,南疆的蠱修越來越少,有亡故的,也有失蹤的,江浮雲與阿離懷疑是有人想要重煉噬靈蠱,這些或亡故或消失的蠱修或許就與幕後之人有關,他們近年就在奔走各處尋找線索。
而他們去的那些地方,均有玄水妖仙的蹤跡,是以最有懷疑的便是那讓人捉摸不透玄水妖仙。
江蕪麵色不見悲喜,心中卻仿佛堵了一口氣,她輕聲歎息,道:“我們去微生氏。”
微生氏,乃是坐鎮雲州幾百年的大家族,以藥材商的身份發家,在最鼎盛的時期,不僅經營著數家藥行,更有遍布燕雲十六州的商行。
隻是受十三年前噬靈蠱一案牽連,如今已是外強中乾。蓋因被下了蠱的靈草,大部分是從微生氏的藥行流向兩洲的各大仙門世家,甚有與邪修金岱勾結的嫌疑。
彼時微生家乃是微生氏老爺子的第二子微生榮掌權,這人也是個手段狠厲的,事發後立即將藥行掌事的推出來頂罪。
隻是如此行事難免叫下麵的人心寒,是以他找了個二掌櫃起事揭發,安下了經手人員的心,定了主掌櫃的勾結之罪,事後命人照著賬本給那些個仙門世家送上了巨額補償。
微生氏乃是大世家,眾仙門世家也不好不給麵子,更何況斯人已逝,補償也拿到了手,自是認了微生榮給出的交代。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仙門世家也不過如此。微生氏就這樣度過了此次難關,卻落得個內裡虧空元氣大傷的下場。
如此收場叫微生氏徹底成了一攤渾水,族中嫡出一脈僅剩下兩個幼女,此時家族內鬥便是不可避免地再次上演了。
隻是誰也沒想到,最後勝出的,竟是那兩個十來歲的幼女。
與此同時,雲州豐兆城褚家橫空出世,所做營生,與微生氏相差無幾,又因出了噬靈蠱那樣的事,竟分走了微生氏許多客流,幾年之間迅速崛起,成為雲州第二大家族。
微生氏這樣的大世家在雲山都有求學名額,送上山的自是族中驕子,他們似一般弟子那樣經曆考核拜師,卻又不似一般弟子那樣常年待在雲山潛心修行。
一年之中,他們隻需在雲山待夠六月,其餘時間便可自由出入處理家族事務。待過個三年五載,他們便稱得上出師,便可以各回各家了。
是以,微生芷、微生柔、褚雲嵩三人此行不僅僅為完成淩霄交代的任務,更是為處理一些族中要務。三人約定兩家各自派人尋找鏡妖與江蕪的蹤跡,待有消息再一同前往。
微生芷接到江浮雲傳訊的時候有些驚訝,他成為微生氏客卿的幾年間,從未在微生家久待過,他們幾乎都是靠傳訊符聯係。
得知江淼會與他同行,更是微生芷沒想到的,她立馬就告訴了小妹微生柔這個消息,微生柔得知後道:“江淼與江浮雲同姓,又會引靈畫符,恐怕與靈筠師叔祖江蕪關係匪淺。”
微生芷道:“江浮雲說鏡妖已被降服,看來掌門的任務也用不著我們了。”
微生柔笑著對微生芷道:“阿姐要為許多族中事務奔波,那他們幾人交給小妹便是。”
江蕪三人趕到豐兆城微生氏府邸時,褚雲嵩竟與微生柔一同在等三人,他一見江蕪便焦急詢問江蕪有無受傷,轉達了淩霄對江蕪的關切之心。
江蕪見他關切的神色確不似作假,卻心如止水,淡定得很,她淺笑道:“多謝師兄關心了,鏡妖已經降服,我們這就交給你,雲渺君那邊我已經傳訊過去,晚些日子自會回去。”
阿離聞言取下腰間掛著的葫蘆,打開塞子卻不是酒香,她將葫蘆倒轉攤開左手抖了抖,那麵雕花銅鏡便出來了,她甜甜一笑,遞給褚雲嵩道:“師兄,這便是那出逃的鏡妖了。”
褚雲嵩接過銅鏡對阿離溫柔一笑:“多謝了。”
江浮雲在一旁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他心道:“太裝了!怎麼一個二個偏對這樣的弱男子笑得這樣燦爛?”
江蕪看向微生柔問道:“怎麼不見微生芷?我另有事情相商,不知可否一見?”
褚雲嵩也看向微生柔,微生柔的手指不自覺開始絞著衣角,聲音柔柔道:“阿姐太忙了,小師叔有什麼要事也可以……和我說。”
江蕪淺笑:“和你說自然也是一樣的,近些年兩洲各處,都有疑似噬靈蠱重現的案件,我與江浮雲聽聞微生氏也在調查此事,便想協助微生氏調查。”
微生柔與褚雲嵩都沒想到江蕪會突然說起此事,二人對視一眼,褚雲嵩率先笑道:“確有此事,可十年前噬靈母蠱早已伏誅,這恐怕是彆有用心之人散播謠言恐嚇人心。我褚家與微生家正在聯手調查,能有……江少俠和師妹的一臂之力,再好不過。”
微生柔也道:“我與阿姐也是如此看法,待晚些時候我會轉達阿姐。現在天色已晚,我已命人準備了三間客房,小師叔與江……道友,還有阿離妹妹,就先安心住下罷。陳令,帶他們去罷。”
“有勞了。”江蕪與阿離異口同聲。
微生氏客房小院兒內,三人雖各自在房內休息,卻用著順風耳商討著如今的形勢。
“雲州褚家?”江蕪疑惑問道。
江浮雲仰躺在床上,雙手環胸:“十三年前噬靈蠱案後少有的獲利者了,如今已是雲州第二大家族,褚家家主褚憶安幾年前病倒了,現由其嫡子褚蕭何掌權,而褚雲嵩則是褚家庶出。”
“庶出?”江蕪對這些世家中的嫡庶之分還是清楚一些的,“看來這褚蕭何倒是位仁厚兄長了。”
江浮雲不以為然,道:“我可沒說過我要查清楚噬靈蠱案啊,他們逼死了……如今,我隻想弄清楚南疆蠱修的離奇失蹤案,劉阿婆還等著她的小幺女歸家呢。”
江蕪垂下眼眸:“師不為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可我不想她承受不該是她的罵名。”
話音落罷,江浮雲沉默了,江蕪也沉默了。
司玄突兀一問:“你們在哪裡?”
顧辛緊隨其後:“咳咳,你現在問這個不是時候吧。”
江浮雲:“你怎麼還沒有把他們踢出這套順風耳?司玄還要跟著我們?”
司玄:“是。”
江蕪:“豐兆城微生府邸,報江浮雲的名字。”
江浮雲沒好氣道:“好好好,司玄也罷,可另一個那什麼,為何也在?”
顧辛:“放心,我守口如瓶,嘿……”
另一個嘿字還未從他口中說出,他戒指上的光亮便陡然消失,他拍了拍戒指:“喂!要不要這麼現實啊!就這麼把我踢了!?”
順風耳中再次沉默,江蕪心亂得很,正在神遊之際,她腦海中響起一陣溫婉女聲:“你所剩時間不過一二載,你還不動身尋找下一樣靈物?”
江蕪下意識伸手摸了一下耳墜子上的魂玉,出聲道:“你何時醒的?”
瑤清道:“已有多時。如若找不到雲栽木,便找不到扶桑神樹,你便也去不了上界,去不了上界,後兩樣靈物你便尋無可尋。”
江蕪想了想,道:“你施以請靈術,想來是為救自己一命,不想我的神魂同你相比好不了哪兒去,是以你的……靈元,恢複得也極慢。可照如今看來,我的神魂再弱也比你的靈元好多了,那最後消散的人,更有可能是你吧。”
她一字一句道,語氣頗為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