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神(十)(1 / 1)

很熟悉的聲音。

人也是熟悉的。

是失蹤的蘇敏靜。

她的氣色比起在傅府時好多了,行動自如,隻是身形仍然很消瘦,像是風一吹就能吹跑似的。她明顯有點不知所措,想過來但走了幾步又停下了,“你怎麼在這裡?”

秋慧有些意外,“你們認識?”

“啊……是,有過幾麵之緣。”蘇敏靜慌忙回答,“秋慧,你忙你的去吧,我帶她去住的地方。”

“啊,那好吧。”秋慧猶豫地鬆開手,“我就先走了。”

看著秋慧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蘇敏靜一把拉過君無岐的袖子,神情緊張,“你是自己來到這的嗎?其他人知道你在這兒嗎?傅必先是不是知道我在這兒了?他要帶我回去嗎?”

“蘇夫人,我來到這裡隻是個意外,您不必這樣。”君無岐急忙安撫她,“另外,傅老爺已經去世了。”

“死了?他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蘇敏靜有些恍惚,不知不覺鬆開了手,“那……那我的孩子們呢?秀善怎麼樣了?”

“這……我不好說,但秀善小姐應當沒事。”

“沒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真不是個合格的母親。”蘇敏靜似哭非笑,“我竟然把她自己獨自留在那座宅子裡,還要讓她和那種人結婚……”

“呃……”君無岐難得尷尬,“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何家榮應當也不會迎娶您女兒了。”

這件事顯然出乎蘇敏靜的預料,她急忙追問,“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何府那邊也出事了?”

提起何府,君無岐的神情嚴肅起來。

“蘇夫人,您到底為什麼要離開傅府?是不是和何家榮有關係?”

聽到何家榮的名字,蘇敏靜臉上快速閃過一絲不自然,“什麼?不,和他沒關係,我隻是單純受不了再在那裡生活下去了,你來的時間短,但應該也能看到他們是怎麼對我的……我實在是……”

“蘇夫人,您現在已經不在傅府了,你可以對我說實話。”君無岐輕輕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您那麼掛心秀善小姐,一定不會輕易主動離開傅府,其中必有原因。可以告訴我嗎?何家榮現在元氣大傷,他不會再威脅到您了。”

蘇敏靜怔怔地看著她,眼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水珠。

“真的嗎?”她小聲問。

“是真的。”君無岐篤定道。

蘇敏靜用力攥了一下拳,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左右看看,拉過君無岐的袖口,“我先帶你去住的地方,那裡人少,方便我們談話。”

兩人一貓沿著鮮花盛開的小徑來到湖邊,那裡有一座木屋,黑瓦白牆,屋前還有一片院子,院牆上爬滿了盛開的薔薇,芳香馥鬱,濃烈不散,簡直如同夢中的場景。蘇敏靜幫她打開門,屋內桌椅板凳等家具一應俱全,像是隨時準備著有人入住一樣。

她支起窗戶,讓帶著水汽的風輕柔地吹進來。

“這件事還要從我生病時說起。”她一隻手用力按在另一隻手上,似乎是在為自己帶來力量,“當時我隻是普通風寒,但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後麵這樣……”

蘇敏靜一直知道傅必先私底下與何遠山有些合作。

她雖執掌家中中饋,但那隻是會消耗人大量心神的瑣事而已,沒有人真心尊重她。這等事情傅必先從來不會讓她插手,她私底下也曾猜測過兩人究竟是在合謀什麼事情,因為每次傅必先見過何遠山回家時神色都十分激動,仿佛有什麼天大的好事發生,可每當她詢問時,他卻又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時間長了,蘇敏靜便也懶得管了。適時她那時感染風寒,便想著借此機會也好好歇一歇。可誰想到某日傅必先回家,麵對她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噓寒問暖。而是神情怪異地打量著她。

蘇敏靜再過幾十年也不會把他那時的表情忘記,傅必先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妻子,倒像是在打量一塊肉,冷冰冰的挑剔著什麼,但片刻後又爆發出驚喜,好像終於用目光壓榨出了她皮肉下的一點價值似的。

“敏靜,好敏靜。”傅必先柔情萬分地喊著她的名字,“你感覺身體怎麼樣?是不是還得再歇一歇?”

蘇敏靜本能地察覺到有什麼不妙的事情正在發生,但她不知如何阻止,也無法阻止,隻能拚儘全力試圖挽回他的決定,“我就要好了。家中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來處理。”

但傅必先根本沒有聽他說話。

他指揮著下人把她搬到了那間偏院裡,荒涼,冷僻,孤寂,對於病情恢複根本沒有一點好處。藍婆曾試圖阻止過,可她人微言輕,多去兩次傅必先就煩了,根本不見她的麵。她也無法,隻好更儘心儘力地照顧她。那時她們根本不曾想到這還不是結束,隻是噩夢的開始。

某天夜裡,何家榮進了這間院子。

蘇敏靜崩潰了,尖叫著用手邊所有能抓到的東西砸他,渾身都在發抖,“你是怎麼進來的?快滾出去,快滾!我是誰你不知道嗎?我丈夫是傅必先!”

何家榮額角上被砸破一塊,形容狼狽,他拿袖子捂住,惱羞成怒道,“看你病殃殃的有幾分姿色才來找你,想不到竟如此潑辣!你丈夫是傅必先又如何?就是傅必先讓我進來的!”

藍婆聽到她的尖叫聞聲趕來,連推帶搡地把何家榮弄了出去。蘇敏靜不知道那夜之後的事是如何收場的,她隻能蜷在被子裡,縮在藍婆懷中瑟瑟發抖,一夜不得安歇。

第二日她要找傅必先,但他根本不見她。

她該依賴誰呢?丈夫竟要親自將她送人。娘家不靠譜,隻曉得向她要錢,若是賣了她能得到幾分錢財,他們想必也很樂意。兒女如今還小,兒子正在要考學的緊要關頭上,女兒天真爛漫不知事,根本不能撐起一片天空。

她無路可走。

那是她第一次生出要逃跑的念頭。

但最終還是熄滅了。因為她聽聞,傅必先要將傅秀善嫁給何家榮。

那一刻她隻感覺天旋地轉。

“不行……這樣不行,我不能讓秀善嫁過去。”那時蘇敏靜已經病得很重了,說出口的話都像是風拂過樹枝,什麼痕跡也留不下,“我得想個辦法……我得想個辦法……”

她先是找來了秀善,想把一切真相都告訴她。可麵對女兒尚且天真的雙眼時她又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隻能憋出幾個字,讓她小心何府,教她不要過於良善。

她又想去找大兒子幫幫女兒,可那孩子隻會抱歉地告訴她,他現在正處於科舉的關鍵時期,其他事且先擱一擱。

蘇敏靜在絕望與焦慮中病得越來越重。

直到關驚瀾的到來。

她終於有了一個新主意。

那天晚上她難得有了精力,披衣起來寫了一封信,然後叫來藍婆,交代她去請何家榮過來。

藍婆可能猜出來了她想做什麼,也可能沒有,但她還是忠誠地完成了命令。何家榮果然來了,那是她此生最為痛苦和難堪的時刻,但萬幸的是她不必忍受到最後,隻需要當何家榮把手放在她身上時死掉就好。

……隻需要,死掉就好了。

她事先服了藥,藥味苦澀難聞,在唇齒中彌漫的時候隻讓人感覺到絕望。迷蒙中她聽到何家榮說了些什麼,似乎是想把她叫起來,但很快就停了,接著有人進來,有人出去。她在最後的時刻隻感覺到空氣冰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她聞到淩霄花的氣味。是幻覺嗎?她不確定。

然後有滾燙的眼淚滾落在她臉上,好像是秀善來了。她想叫她彆哭,但抬不起手,也睜不開眼。她似乎聽見砰砰砰的聲音,不知道秀善在做什麼。最後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夜空中飛行。

少時母親曾為她念詩,念李賀的《天上謠》,“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她問母親這句詩是什麼意思,母親笑著牽起她的手,為她指天上的銀河,亮閃閃的,像綢帶飄蕩。她試探地伸出手,隻能感到冰涼的風。

“星星為什麼會動呢?”她問母親。

“我不知道。也許以後你會為我解答這個問題。”母親笑著抱起她。

星空真美啊。她想。

淺淡的輝光落在她臉上,她看到雲像霧一樣散開,看到星星,看到月亮,光芒紗一樣穿過她的發絲。遠處傳來更夫敲鐘的聲音,當,當,當。她飛得那麼高,高得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星星,高得好像能看清月宮中的嫦娥。夜裡應當有風,但她毫無察覺,伸手時隻能觸到柔軟順滑的皮毛,以及淡淡的、乾燥的、草木一般的氣味。

是虎神正在背著她飛翔。

“你有個很好的女兒。”虎神聲音低沉,“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你再也不必勉強自己了。”

她以為這是個幻覺,於是在幻覺中幸福地沉沉睡去,直到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身處桃花源。

原來不是幻覺。

“這就是全部的前因後果了。”蘇敏靜苦笑著說,“若不是見到你,我還以為自己在夢裡呢。”

而君無岐幾乎說不出話來。

“抱歉。”她說,“若那時我們能幫你……”

“不必這麼說。”蘇敏靜笑起來,“這樣現在就很好,聽到傅必先死了我更好。麻煩你出去之後轉告秀善,讓她好好待自己,不必急著嫁人,若是遇到什麼難處,就來桃花源。”

“好,我答應您。”君無岐輕聲說。

“至於傅必先究竟是被誰殺的,這……原諒我沒法給你什麼線索。”蘇敏靜搖搖頭,“不過我覺得你可以往知州那邊查一查,應當與他們之間合作的內容有些關係。”

“我會的。您在這裡要好好保重身體。”

君無岐站起來,目送蘇敏靜慢慢離開。她瘦削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花海之中,風吹起散落的花瓣,下一場淡色的雨。她歎了口氣。

“我現在有點相信這裡是真的桃花源了。”她說。

“可能是吧。”召南也有點不確定,“你接下來準備乾什麼?”

“打聽打聽消息,問問怎麼才能從這裡出去。”

君無岐袖起手,若有所思。

“這個虎神有點意思,你覺得我們能見到他嗎?”

“你想見他?”召南從她身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又抖了抖毛,“我覺得還是先休息會吧,要累死了。”

“是,你說的對。”

君無岐也伸了個懶腰。

“不管什麼事,都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