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六)(1 / 1)

天色熹微,沛新縣的城門徐徐打開,門外已經排滿了人,多是挑著山貨來城裡賣的鄉下人。城門衛打著哈欠,無精打采地一張張查驗文牒,逐一把沒有問題的人放進去。

一個副尉站在城牆上,正在巡邏。他身後跟了兩個小兵,都拿著戟,神情很放鬆。

“娘的,這天,一天比一天熱!”副尉拉了拉鎧甲,一抹額頭,“今日進城的人不少,都打起點精神!”

一個小兵緊走兩步靠過來,擠眉弄眼道,“長官,近日好像知縣也沒工夫理咱們這城門,要不讓兄弟們鬆快鬆快,撈點油水……”

“去去去。”副尉沒聲好氣,“上頭大官還沒走你就想撈油水,我看你是皮癢了!滾回去,乖乖巡邏!”

小兵一撇嘴,站回去了。

今天確實是熱,城牆上又沒有涼蔭,厚厚的鎧甲裡全是汗。副尉心不在焉地看過城牆下,想著下值後要去哪家酒店裡吃個酒……

嗯?地麵……怎麼越來越近了……

城牆上亂了起來。

“出什麼事了?”君無岐排在入城地隊伍中仰起頭,蒙眼的布巾在腦後打了個旋,召南鑽出來,隨她一起往高高的城牆上望去。

“似乎是有人死了。”它不太確定地說,“還不是個小人物。”

一片葉子從空中落下,慢悠悠地飄進君無岐懷中。她撈出來拈在指間,輕輕嗅了一下。

“這是……這是廟中那個妖物的氣味!”召南也伸長了身體湊過來聞聞,驚愕道,“難不成殺人的也是它?”

“說不準。”君無岐將葉片放入袖中,“走,我們也去湊個熱鬨。”

城門上,匆匆趕來的縣尉跑出了一頭汗。

那位郡王還在縣裡沒走,前頭的案子沒結束,後麵眾目睽睽下又發生一起凶案,死的還是個副尉,若是不能妥善解決,隻怕他這個官位也就坐到頭了。

“在哪,死者在哪?”他一迭聲地發問,前麵擋路的士卒們聽聞聲音紛紛為他讓出路來,隻是個個麵色蒼白,神情恐懼,仿佛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他心裡打了個突,莫不是那副尉死得很是詭異可怖?

這樣想著,他步伐跟著就慢了下來,趕忙叫過仵作,“你,你去看看,快!”

仵作背著個大箱子,一臉喪氣,縮著脖子,唯唯諾諾地過去了。

人群鳥一樣呼啦散開。

死去的副尉還躺在地上,沒人敢碰。

原因很簡單。他麵孔慘白,衣鎧淩亂,有無數細細密密的白色須狀物從眼窩、鼻孔、耳道、口腔裡爬出,幾乎遍布皮膚,乍一看好像無數糾結的長蟲,其狀詭異惡心至極。直到現在那些東西還在蠕動,像是掙紮著要往外爬,難怪眾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這種場景,晚上回去怕是會做噩夢。

嘩啦一聲,仵作的箱子摔在地上,而他本人則坐倒在地,瑟瑟發抖。

“妖怪,是妖怪!”他聲嘶力竭地吼,“妖怪殺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呃!”

有人在背後給他來了一下。

“鬼吼鬼叫什麼。”打他的是沛新縣那個鎮正衛,他全副武裝,神情不悅,“眾多官吏在此,何其失態,滾下去!”

仵作抱著腦袋,箱子都沒敢撿,連滾帶爬地跑了。

“讓潘將軍見笑,見笑。”縣尉擦著汗,小心地對身旁人說。

這人一身勁裝,腰懸銀牌,手握倒刃刀,毫無疑問又是一位鎮正衛,隻是袍服上的補子紋樣乃是一頭豹子,證明她的品級至少也是在從四品,比知縣還高,還是從京城來的,可不是要小心伺候。

“人之常情。”潘白英淡淡道。

若是君無岐聽到,她必定能認出此人是誰——正是照虹山上,那個被她一竹杖敲暈過去的啞嗓鎮正衛!

幾日過去,她的嗓子仍舊喑啞難聽,可見就是喉嚨壞了,並非偶然。

“你們這縣城不大,倒是熱鬨。”她的語氣聽不出是述是嘲,“堂堂一副尉竟然死在城門上,可真夠丟人的。”

好,從後半句可以判斷就是嘲諷無疑了。

縣尉汗如雨下,臉膛漲紅,說不出一個字。潘白英也不在意他的死活,目光四下一掃,冷嗤一聲,叫來本地的司中下屬。

“此事涉及妖邪,是我等職責範疇之內,你且好好協助縣尉,找出真凶。”她有意無意地咬重‘協助’二字,“待到水落石出之時,再來報我。”

沛新縣鎮正衛啪一下站直,正正行了個大禮,“於千帆必不辱司命!”

她點點頭,飄然離去。

縣尉屬實不知道這位京城來的上官為什麼這麼夾槍帶棒,似乎很看不慣他這沛新縣似的,一股子邪火憋在胸中,簡直沒地潑灑。待到潘白英走遠了,終於如數噴到於千帆身上。

“還傻愣著乾什麼,查啊!”他怒吼,“那天知縣找的誰,那個女瞎子,去找她!找不到凶手誰都彆想活!”

於千帆無緣無故挨了一通,臉色也不好看,他垂著眼,目光漫無目的地在人群裡逡巡,眼尖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

是那盲女!

這一級傳一級的怒火可算是有了發泄的地方,於千帆大步過去,剛想一把揪住她的衣袖,那盲女卻巧合似的一避身,恰恰躲開了他。

他沒多想,厲聲喝問,“你跑哪去了?三日之期還有兩天,現如今又死了個人,你還想置身事外不成?”

君無岐莫名其妙挨了頓火,動作一滯,抬起臉來,“你吃火藥了?”

於千帆噎了一下,又覺得自己沒理,陰沉著臉道,“你跟我來。”

君無岐站在原地不動。

“你們挺有意思。”她似笑非笑,“若我沒記錯,嫌疑犯應當不是我吧?我是你們知縣請來幫忙的,又不是給你打工,你就這個態度?”

於千帆僵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雖然眼瞎,但並不是隨意可以拿捏的平頭百姓,她不怕官,孤身一人,沒有親眷,自身有本事,也不怕武力。

她幾乎無懈可擊。

但案子必須破,破不了他也彆想乾!

“是我的過錯,人命關天,過於心急,冒犯了姑娘。”於千帆臉變得比六月天還快,刷一下就和風煦日春風撲麵,“這樣吧,您用飯了嗎?要不要我帶您去吃碗餛飩?街上有個老嫗做餛飩是一絕,誰吃了都說好!”

態度前後變化之大,身體力行地踐行了前倨後恭這個詞,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君無岐抖抖袖子,把身上被瘮出來的雞皮疙瘩一並抖掉,泰然道,“帶路吧。”

一盞茶的時間後,兩個人加一隻貓坐在街邊一家攤子上。

於千帆一言難儘地看著召南,“這隻貓……”

貓麵前擺了個碟,裡麵擺著瀝乾水的餛飩,裡麵滿滿都是肉餡。貓吃得比有些人都斯文優雅,喉嚨裡咕嚕嚕的,大約是吃開心了。

“你彆管。”君無岐語氣輕柔,態度一般,從碗裡舀出一顆餛飩,居然和旁邊的貓微妙同步了,“城門上是什麼情況?”

於千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說了。

“口鼻七竅中生出須狀物?”君無岐若有所思,“可是植物的根須?”

“縣中仵作看了一眼就嚇跑了,現如今這事砸在我手中。”於千帆苦笑,“君姑娘,先前是我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幫幫我吧。”

君無岐沒吭聲,倒是旁邊的貓斜了他一眼,那意思清楚明白——現在知道了,剛才怎麼不這樣?

要說於千帆也確實能屈能伸,見討好不到人,便轉去討好貓。他從袖中掏出一把小魚乾,擺在召南麵前,“這是縣裡大廚做的,難買的很。小貓仙,你幫我勸勸你主人,這些都歸你,如何?”

召南聞聞那魚乾,頓時眼睛一亮,轉頭朝著君無岐喵了一聲,又軟又嗲,簡直能拉絲。

君無岐扶額。

“行,看在你請客的餛飩確實好味份上。”她勉強道,“飯吃完了,走吧,去看看屍體。”

屍體此時已運到義莊,一幫五大三粗的兵甲居然都不敢直接碰,最後還是個膽大的往副尉身上蓋了塊布,這才勉勉強強運了過去。驗屍的是個老頭,乾巴枯瘦,像把沒多少日頭可活的樹枝子。他拿小刀切了一段副尉口鼻中的異物,放在眼前仔細端詳。

“不妙,不妙。”他喃喃自語,“這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妙什麼?你看出什麼來了?”於千帆跨過門檻,不忘把那位看不見的祖宗一並攙進來,“有啥說啥,都給我們講講!”

老頭抬起乾巴巴的臉,嘴邊白須浮動,“原來是於校尉到了……不知道你可否聽說前些年城外小莊村發生的一樁怪事?”

“怪事?”於千帆皺起眉,“沛新縣裡的怪事多了,你說的是哪件?”

老頭偏過眼瞅他。

“真是年輕,都不記得了……”他歎氣,“可能是十年,還是十幾年前,小莊村村頭長了棵樹,形狀怪異,人人都說不詳。”

他語調冷幽幽的,“於是就有人要去砍,可誰曾想,那樹砍倒之後,流出來的竟然都是血……沒過幾天砍樹的人就死了,他家裡人葬他的時候,也在他口鼻中發現了這個。”

他捏著那截根須,木然道,“是那棵樹,那棵樹又回來報仇了!”

院裡起了風,呼啦一下,把老頭的胡子吹開了,露出底下乾癟癟的嘴唇。

“這事……我還真未曾聽說。”於千帆有些遲疑,轉頭看身邊的人,“君姑娘,你怎麼看?”

君無岐的嘴唇抿著,看不出到底是什麼神情。她問,“那你怎麼知道這倆是一種東西?”

老頭看她。

“因為當時的仵作也是我。”他回答,“我當仵作當了三十多年,隻見過兩具這樣的屍體,絕不會錯認的!”

“這太奇怪了。”於千帆滿麵不解,“十多年前的事,怎麼忽然又翻出來了?”

“老師傅。”忽然君無岐想起什麼,低聲問道,“當年那棵砍倒的樹上,是否纏繞著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