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一)(1 / 1)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什麼每次那隻黃鼬都能準確地找到我們?”

“不奇怪,那隻鼬身上有照虹山的氣機,想找誰那不就是一個想法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那隻鼬成了照虹山的山神?”貓震驚抬頭,“山神不是天生地養的嗎?”

“照虹山還不夠格生出山神呢。”君無岐悠然道,“得是名山大川,有點名氣的,那種才有。黃豆是因為死的時機和地方都巧妙,恰恰在照虹山的地脈上,這才引動了一絲氣機,嚴格來說也不算山神,隻是山妖。”

“什麼?”召南更震驚了,“那隻黃鼬已經死了?!”

君無岐挑眉,“你沒發現?”

“我上哪發現去。”貓嘟嘟囔囔地重新把臉埋進飯盆裡,喀哧哧地啃大蝦,“那她的孩子們呢。”

“她的孩子們還是活的。”君無岐說,“給她的法訣裡有固陽祛陰,放心吧。”

“誰擔心這個了。”貓叼著一隻蝦抬頭斜眼睇她,“我看你是還放不下可愛的小小鼬吧。”

“……”君無岐。

這茬就繞不開了是吧。

她一把摁下貓腦袋,“吃你的蝦,話那麼多。”

貓不服氣地繼續咕嚕嚕吃蝦,開心了,尾巴在身後一甩一甩地拍著凳子,貓毛飛起來,又在某個地方突然消失,飄不到外麵去。

這是家生意不錯的食店,店裡大部分桌椅都坐了客人,一個忙得滿頭是汗的小二每次經過時都要看一眼,卻始終沒敢真的上手摸一把。外麵熙熙攘攘,招引客人的旗子火一樣灼眼地飄揚,叫賣聲和討價還價聲燴成一鍋,蒸騰出滿城人間香氣。

君無岐麵前擺了碗豆飯,還有碟炒薺菜,菜是新鮮的,滿眼水靈靈的綠。她拿著筷子慢悠悠一口一口地吃,並不著急。

這裡是沛新縣,翻過照虹山後來到崇陽府後的第一個大縣,人員往來極多,是個還算得上富庶的地方。

這家食店開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因為價格還算公道,來吃飯的客人不少,大多都風塵仆仆,滿麵風霜。靠牆坐了一桌人,有男有女,大多作行走江湖的勁裝打扮,此時卻不知為何突然吵了起來。

“我都說了沒偷懶!就那麼沒了!我一宿都沒挪窩!”一個看著年輕些的小夥子梗著脖子吼道,“真的,沒騙人!騙人我就是小狗!”

“樂明啊,丟了就丟了,賠給主家就是了,沒必要一個勁的嘴硬。”旁邊穿藍杉的中年漢子開口,一臉苦相,八字眉下是雙小眼睛,長得頗具特色,“你說你沒挪窩,那你去沒去撒尿?眼睛有沒有一刻不停地盯在箱子上?”

“我……”叫樂明的小夥子臉漲得通紅,“可我什麼動靜都沒聽見啊,再厲害的賊,偷東西開鎖時都得有聲吧?”

“江湖上確實有這樣厲害的大盜,可這樣的大盜也沒必要偷我們這個小鏢隊的鏢。”另一邊一個穿絳紅短打的女人開口,眉目冷硬,鼻上有道貫穿傷疤,“我看,不一定是人乾的。”

“你是說,有妖怪?”八字眉皺起眉,更顯得愁苦,“但妖怪偷這些米麥做什麼?這些東西不算值錢,又隨處可見,何必來我們這裡偷?”

“我也不知道。”絳紅短打搖搖頭,看向坐在最裡麵的人,“少鏢頭,你覺得呢?”

那是個年輕姑娘,穿一件藏青色的短袍,腰間挎了把刀,有雙淩厲的狐眼。她若無其事地喝了口湯,啪一下把什麼東西拍到桌上,“今夜我來守,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桌上竟然是隻銅辟邪。

君無岐忽然一偏頭。

這隻辟邪精雕細琢,發須怒張,圓眼闊鼻,十分威武,陽光下金光燦燦,簡直要晃瞎人的眼睛。絳紅短打瞄了一眼,驚愕道,“這不是鏢頭那隻很靈驗的護身符嗎?這是給你護身用了?”

“臨走前爹非要給我的。”年輕的少鏢頭又喝了口湯,敲敲銅辟邪,“有這東西在,什麼妖魔鬼怪都得現出原形來。”

“這倒是。”八字眉讚同地點點頭,“那就請少鏢頭今晚辛苦些,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個勁的來偷東西。”

接下來他們似是又說了什麼,隻是聲音漸漸平息下去,淹沒在吵鬨中,聽不見了。

召南脖子伸得老長,“什麼呀?不說了?我還想聽聽鏢局走鏢的故事呢。”

“你什麼都想知道。”君無岐推了下它的腦袋,力道很輕,很親昵,“快吃,吃完我們去買點紙,還得買幾件衣裳和鞋。”

“哦哦,你要畫新的符是吧。”召南把碗裡剩下的蝦都挑出來吃了,蝦頭堆在桌麵上,摞成一座小小的山,“嗯嗯,好了,我們走吧!”

君無岐背起竹筐,貓自動自覺地跳進去,她拿起新做好的竹杖,往前走,“掌櫃的,結賬。”

走到鏢局那桌旁邊,沒注意到絳紅短打身子向後歪了歪,撞了過去,“哎喲!”

她慌忙摸索,又磕了下桌子,桌麵上所有的東西都跟著一跳,包括那枚銅辟邪。她連連道歉,“抱歉抱歉,有沒有撞壞你?”

絳紅短打本來回頭時臉色很難看,一看是個盲人頓時寒冰化春雨,伸出一隻手來扶她,“我沒事,姑娘小心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君無岐借力站直,道著歉走了,一路順順當當到櫃台前,結賬。

出了店召南才問,“你是故意撞她的吧?想乾什麼?”

君無岐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人群中,裝傻,“什麼意思?”

“你當我看不出來嗎,我又不是傻子!”召南扒著她的肩膀使勁晃悠,“快說!”

“哎喲哎喲,彆這麼暴躁。我就是想靠近點那個銅辟邪,那是個好東西。”

“銅辟邪?”召南疑惑,“有什麼特彆的?還值得你去碰瓷?”

“什麼碰瓷彆說的那麼難聽。那東西上有一絲龍的氣息,你沒感覺出來?”

“龍?!”召南沒忍住驚呼出聲,隨即意識到什麼壓低了聲音,“真的有龍?你沒騙我?”

“我騙你乾什麼。”君無岐有點無奈,“不過那氣息也很淡很淡了,可能是以前的主人有什麼奇遇吧。”

“不對啊,你怎麼知道那是龍?”召南反應過來,懷疑地盯著她,“你見過?”

君無岐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說起來我們要去哪裡買紙呢……”

“大騙子,又瞞我!”召南恨恨地踩她,“敷衍我也不知道用個好點的借口!”

“好啦好啦,誒,我好像聞到了好墨的氣味,不如我們去那看看?”

街邊有家不太起眼的門麵,沒有招牌,隻有門邊插了個寫著“文房四寶”的旗。門是黑漆雕花的,掛著繪有遠山斜梅的簾子,風格很飄逸,從裡麵散出一股墨錠的氣味。一個客人正從裡麵出來,身後書童捧著幾盒墨,盒子上也繪著梅花,一看就與門簾同出一人之手。

“東西雖好,就是貴了些。”客人搖著頭,走遠了。

君無岐帶著貓掀開簾子進門。

櫃台後站著個青衣女子,看年紀三十上下,發間簪了支梅花,正在拿算盤劈裡啪啦算著些什麼。聽聞有客進來,她滿麵笑容地抬頭,卻在看到來人時驟然僵硬,連說出去的話都卡在了齒縫裡。

“歡……我沒有害人,我真的是在老老實實做生意!”

她連臉色都隱隱泛青,甚至有幾枚鱗片出現在耳前,“我賣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從未擅用妖力,也沒有以次充好!”

老板竟然是個蛇妖。

“老板不必驚惶,我不是為捉妖而來。”君無岐雙手籠在袖子裡,麵不改色,“就當我是普通客人便是。”

蛇妖半信半疑地看她,“真的嗎?”

君無岐把召南從筐裡拎出來,提在手裡,“召南,不如你同她說。”

“不要這麼提我,很沒麵子的!”貓在她手裡擰成一條毛絨貓貓蟲,“壞蛋!放我下來!”

她從善如流地把貓放在地上,對蛇妖微笑,“如你所見。”

“嚇我一跳,不是那些動輒便喊打喊殺的除妖師就好。”蛇妖鬆了口氣,“客人想買點什麼?”

確定了來人沒有惡意,蛇妖極其迅速自然地進入了掌櫃身份,熟稔地為她介紹貨品,“我們的貨物都是上好的,像這都是宣州府的好紙,韌而能潤、光而不滑,整個沛新縣沒有比這更好的紙了!再有這是湖州筆,尖、齊、圓、健,您摸摸這筆尖,無論是畫畫還是寫字都再合適不過……”

她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對每一樣貨品都如數家珍。君無岐微笑聽著,在她開始介紹澄硯時及時打斷,“你這裡有沒有黃紙?”

“黃紙?”蛇妖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哦,是我疏忽了,客人既是術師,當然黃紙最為得用。這裡有,且等我拿出來為您一觀。”

她彎腰去取黃紙,恰在此時,又聽門一響,有個人闖了進來。

“妖孽!”來人怒吼一聲,“我今日便要收了你!”

來人是個中年男人,乾枯瘦長,像一把冬天的柴火枝,穿著繪滿八卦的袍子,手持羅盤,不甚乾淨,渾身洋溢著物理意義上的酸腐味。他看也不看,對著君無岐就抬起羅盤,來勢洶洶,聲音尖利得破了音,“受死!”

羅盤上泛起一陣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白光。

一息、兩息……五息。

無事發生。

君無岐困惑道,“你是在對我說話?”

這問題簡直好像一把尖刀,瞬間就戳破了男人的麵皮。他黑瘦的麵孔漲出不太明顯的紅,聲音幾乎要掀翻房頂,“妖孽,好高超的術法,看我拿看家本領來降你!”

他說著便掏出一張黃符,口中念念有詞。

君無岐再一次打斷了他,“你莫不是在求鄧天君?”

鄧天君便是道經中的雷霆欻火律令大神炎帝鄧天君,名燮,字伯溫,是神霄雷霆三帥之首,能驅大祟,搖動山嶽,妖鬼諸邪聞此神名,悉皆恐懼。

“你、你居然不怕鄧天君?!”男人驚恐地瞪著她,“好生厲害的妖孽!”

君無岐遲疑道,“那可能是因為……我不是妖?”

空氣突然沉默,所有人都陷入一種莫名的尷尬。

“你學的神霄派道法,”君無岐叒一次打破沉默,“竟然連是人是妖都分辨不出,莫不是……”

“不是!我不是!我是正統神霄派門下弟子!”男人怒吼出聲,一雙鬣狗似的小眼睛盯著旁邊一直沒吭聲的蛇妖,綻放出不懷好意的光芒,“隻是你離妖孽太近我搞錯了而已……既然不是你,那就是她!”

他舉起手,那隻羅盤再一次泛出水波似的白光,隻是比上次更弱、更淡,若非召南眼神好,還真的看不清。

“妖孽,拿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