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蘭卡大洲的人族少女喬迪正背著一個由床單綁成的大包,吭哧吭哧在一條小山道上努力爬坡前行。
她必須在太陽落山前趕到山頂那座壯觀的白色城堡,登記好名字。
每年七月第一周是聖迦特堡招聘新幫傭的日子。如果不是小姨非讓喬迪報名賺錢補貼家用,她當然一點都不想去。
好好一個人族,要到滿是血族的城堡裡乾伺候人的活兒,怎麼想都笑不出一點。
她倒不是怕成為吸血鬼的食物,畢竟現任國王自即位以來嚴格推行“兩族和平共榮”大方針,“吸食人血”已成禁令,一經發現絕不姑息,誰敢在王的眼皮底下造次?
基本安全可以保障,隻是內心的抵觸很難抑製。
喬迪的母父在她還沒太有記憶時死於血族之手,她由小姨撫養長大。雖然對母父還沒來得及有什麼感情,但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吸血鬼可恥可惡可恨,人類與吸血鬼不共戴天”。
她也曾是這麼堅信的,至少在那天之前。
她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海中清理出去,繼續趕路。
負重走山路很耗體力,喬迪停下腳步暫歇,伸手抹了一把額頭。
不經意間,她的視線落在左手邊遠處的小樹林。
有點奇怪,其他樹都是直直地向上生長,有兩棵挨得比較近的樹,卻向相對方向彎曲著,簡直快要搭成一個三角形——哪個缺德的在還沒徹底長成的樹乾上掛重物啊!
也許是兩棵小樹不堪重負的樣子讓她想到背著大包走了一路直不起腰的自己?
其實不是,那瞬間的感覺很奇妙,仿佛一股神秘力量吸引著她必須去那個方向看一看。
她反複勸自己趕路要緊彆管有的沒的,兩棵樹而已!可卻無法控製莫名在意那邊的情況,不去看下簡直渾身不舒服。
她抬頭望望太陽的位置,估算了下時間,應該來得及,於是決定順應本能,向左拐進岔路。
繞過小樹林後,一汪如鏡的湖水映入眼簾,西斜的陽光透過斑駁樹影打在湖麵上。
湖邊立著一個畫架,畫架下亂亂地堆著著畫筆、圍裙、調色板和一些顏料。喬迪湊到畫架前看了一眼——還以為會是什麼驚世之作,結果就是一些信筆亂塗。不過她可不是來看畫的。
她回頭張望,身後不遠的兩棵樹下綁著一張吊床,吊床上躺著個人,悠閒地晃呀晃。
哈!果然如此,就知道!
喬迪一邊走過去一邊提高音量:“要綁床怎麼不找更粗更結實的樹啊,這兩棵還沒長成就要被你壓垮,不太好吧?”
沒有任何回應。
她走上前,好奇地伸長脖子想看看吊床上的人。剛把臉湊上去,那人突然睜開了之前一直微閉的雙眼,兩人就這樣直直地對視到。
“完蛋!”
對上那雙琥珀色眼睛的瞬間,喬迪心念電轉,迅速退後幾步——線狀瞳孔,是血族!
想也知道,城堡山附近出沒的幾乎都是血族。怎麼這麼魯莽,著了魔似的非要過來看一眼,平時自己肯定做不出這種事,今天也太不對勁了!
她一邊懊惱一邊下意識想跑,可慌亂時身體不聽使喚,就那樣愣愣地釘在原地。
幾千年來人族一直作為下等種族被血族奴役驅使,就因為打不過唄!
喬迪看過報紙上的統計數據,78%的血族可以使用至少一係魔法,而這個數字在人族一方隻有約兩成,可惜喬迪不在這兩成幸運兒中。另外經過長久的進化,現在血族已經不怕陽光十字架大蒜這些玩意兒了,也就是說,他們不再有明顯的弱點。
得益於現任王的禁令,這幾年人族的生存環境有了極大改善,如果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喬迪一點也不會害怕。
可此刻地處偏僻,視野範圍內隻有她和這個大概率會使魔法的男性吸血鬼,萬一……
呆愣著動彈不得的喬迪又偷眼掃去,對方此時已翻身坐在吊床邊沿,靜靜地望著她。
那雙琥珀色眸子竟然開始變色,逐漸氳成兩抹碧藍,仿佛德裡亞海凝成的藍瑩石。
感覺對方並沒有攻擊意圖,喬迪內心逐漸放鬆下來,甚至能分出一些精力去觀察他的樣子。
看清他麵容的瞬間,喬迪嘴比腦子快:“我滴天奶,這這,這也太好看了吧!”
衝口而出後才察覺乾了丟臉的事,她下意識想抬手捂一下嘴巴又覺得欲蓋彌彰,於是癟了癟嘴,表示自知失言——她竟然如此沒出息地讚美了一個吸血鬼!還是個男的!要是讓家裡人知道,指不定得把她數落成什麼樣。
對方聽到這句還來不及摻假的驚歎似乎蠻開心,嘴角上揚眼睛彎彎,一副人畜無害的溫和樣。
喬迪放下心來,大著膽子端詳起對麵的血族青年:
他穿著鬆垮慵懶的米色襯衫,頭肩比完美,脖頸雪白修長,領口下方兩顆扣子都沒有係,起伏的胸肌若隱若現。
她下意識吞了下口水,迅速上移視線,想再看看那張美麗的臉,卻發現青年剔透的藍眸依然望著自己,直接,坦然,毫無回避。
喬迪臉頰發燙,抬手假裝搓了搓鼻根,彆過臉去。
青年起身,微抬兩下手指,綁在樹上那兩個結實的結同時散開,帆布質地的床麵自行回到他手中。
喬迪心下緊張——這家夥果然會魔法!剛才沒有惹他不爽吧?沒有吧沒有吧?上帝呀救救我……
青年把床布隨意疊了幾下,上前對喬迪深深鞠了一躬。
喬迪懵了,條件反射立刻還一躬並慌亂擺手:“不用不用,沒這麼鄭重,我隨便勸勸,隨便勸勸,您繼續,繼續……”
青年沒有回答,側身從她身旁繞過,把手裡的吊床扔到畫架下的圍裙上,在湖邊草地坐了下來。
他回頭望向喬迪,拍了拍旁邊的空地,示意她也過來坐。
這笑容仿佛一針迷魂劑,讓喬迪覺得根本沒有“拒絕”這個選項——坐!必須坐!誰不坐誰傻!吸血鬼又怎樣,這麼好看!嘿嘿,好看。
說白了,“要恨吸血鬼”這件事是周圍人強行灌輸的觀念,每天反複在耳邊念叨“你媽媽爸爸都是吸血鬼殺死的”。
但喬迪自身對血族並無滔天恨意,自打有記憶起她就被小姨帶著,隻看過所謂雙親的照片,有些陌生。
她生活在首都西南郊的人族聚居地,治安尚可,比較窮困但壓根沒見過太多活的血族,那些紛飛戰火和殘忍暴虐都隻存在於大人的故事裡。
於喬迪而言,對血族與其說仇恨,不如說是本能的恐懼。
但此刻麵前這位,看上去和“可怕”沒有半毛錢關係。
喬迪小步快走,在青年身旁坐下,迫不及待地打了個自來熟的招呼:“誒,你多高呀?好像比我高很多,我可有175公分呢,女生裡算很高了吧!你有快兩米,是不是?”
青年沒有回應,歪頭盯著女孩,笑意更濃,藍寶石般的眼睛在陽光照耀下一閃一閃。
喬迪尋思這看起來挺友好的嘛,為什麼不說話?
好像從剛才起他就沒說過半句話,該不會不能講話吧?
好可憐哦,如此高大美貌卻是啞巴?那我多說一點好了,反正我話癆。
她向美貌青年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喬迪,今天是要去……”
說著說著,喬迪音量突然變小,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來——眼前人無比高貴優雅,肯定是了不得的世家貴族,她隻是一個低賤的幫傭預備役,竟然好意思向人家伸手,屬實冒犯。
她又看一眼自己用床單裹成的簡陋大包,低下頭努力把它往身後藏了藏。
青年大約是察覺到她的窘迫,主動伸出手,臉上依然掛著溫和的笑容。
喬迪不好意思抬頭,喃喃道:“這個儀式取消吧,我今天一直趕路沒洗手,好多灰,彆把你碰臟啦!”
一邊說一邊又用力抻了抻皺巴巴帶補丁的背帶褲。
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般,渴望自己看起來能更體麵一點。
青年搖搖頭,乾脆地拿起喬迪的右手鄭重握了握,表示自己不介意,而後又迅速放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很紳士。
他的手很大,涼涼的,傳說血族的體溫要比人族低一些,看來是真的。
喬迪感激地抬頭,再一次仔細端詳青年的臉,忍不住說:“謝謝,你人真好……又好看。你身邊的人得多幸福啊,每天都能看到這麼好看的麵孔”,頓了頓繼續道,“我原本想形容你像從畫裡走出來,像雕塑活過來,可仔細回憶,我見過的所有畫和雕塑,全都比不上你哪怕一小丁點,無論樣貌,身材,氣質。如果不是剛才握過手,我都要懷疑你是用最高階的魔法創造的幻影,用美色|誘惑我,把我騙到湖邊,一會兒就會冒出個怪物把我拖進湖裡吃掉了對不對?”
青年終於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這話喬迪說得無比真誠,但她覺得以對方這等仙人之姿,平時肯定聽膩了讚美,估計會覺得她油嘴滑舌不可靠。
可她就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如實表達,僅此而已。
還好,美男子嘴角更加上揚,眼睛也又彎了起來,看上去挺受用。
哈,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永恒真理,儘管這是事實不算馬屁。
喬迪沒有忘記正事。
她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站起身準備發表最後一段感言。
“我要走了,日落前必須趕到城堡,你知道的吧,今天是本年度幫傭報名的最後一天。我一點都不想去,但沒辦法。不過遇到你之後我想,如果雇主是你這樣的,那也很棒吧。唉,做夢,像你這樣的人,世間恐怕找不出第二個。”
喬迪歎口氣,發現美貌青年還在望著她,略略歪頭,溫柔地笑著。
你就隻會笑嗎,喬迪心說。
不過想想,一個人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隻能靠笑容展現善意,已經很不容易了,彆苛求太多。
“你應該也住在山頂的聖迦特堡吧?聽說那城堡群特彆大,王室和上流貴族們都住那裡”,喬迪邊說邊背起包裹,“見到你非常高興,如果有緣,也許還能再見。”
本以為這回美男子會給一點不同的反應,可他依然隻是淡淡笑著,擺了擺手表示再見,一動未動,絲毫沒有多送幾步的意思。
喬迪有一絲失落,但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情——他們兩人的差距,大概有最高的紮羅峰到最深的亞納海底那麼大。
萍水相逢而已,癡心妄想就太傻了。
她搭好包袱轉身離去,忍住沒有再回頭多看一眼。
其實根本不會再見,她知道的。
感謝神明今天引她到這裡來,見識一下極致之美,夠本。
待少女離去的背影拐個彎隱沒於樹林,琥珀色雙眸的赫默斯起身收好那堆畫材,漫不經心搓搓指尖,自語道:“有緣再見啊……那今晚就有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