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發雪膚,瞳眸深沉,血色暗淡的雙唇中有花露清香。
大約都長差不多的模樣,沈寒明總能認出她們並非凡人。
沈寒明幼年時父母早逝,被遠方叔父收養,叔父多病,做著鄉間無功名的教書先生,買書吃藥已拮據清貧,未能長壽。少年時他也十分孱弱,拿不起重物無法做工,叔父也病逝後他流離至大街上討飯度日。
人間百態,他跪在眾生腳下,尊嚴視作無物。苦中作樂,他養成了細致入微的愛好,慣常長久凝視著一些東西,以排解腹中饑渴的苦楚——
沈寒星能真切地看清針眼大小飛蟲的翅膀,連同它們微末的鱗粉也能數清楚,更演變為胡思亂想,琢磨它振翅的頻率,它是否有毒,於指尖碾碎放入口*中又是什麼滋味。除此之外,他還能感受到微妙的潮濕水汽,大約能猜到接下來天公是落雨還是放晴。
毒日當頭,張目對日,他在普照人間的光明之物上看見了黑點。
沈家夫婦在拜佛敬香的途中將他撿回去,當作親子撫養,多年後夫婦二人有了親生孩子,也未苛待於他。
今生所求有三,兄弟和睦,父母康健,匡扶社稷。
寒冬淩冽,京城年年有凍死骨肉,沈寒明在路邊的粥棚邊遇見了她,預言他的命運的“梅氏”族人。
那個女人在冰天雪地裡穿得很少,頭發用根帶子鬆散紮著垂於胸前,與乞丐還有苦難格格不入,很乾淨。
蒼茫風雪中,梅弦挺拔如鬆,堅韌如弦。沈寒明與負責施粥的小吏打過交道,從鍋底慢慢盛了碗稠些的粥給他。
沈寒明端著粥碗遞給梅弦。
梅弦沒有接他的粥,全無驚喜,反而詫異的抬眸,問道:“你是怎麼看見我的?”
吸入肺腑的冷氣凍住沈寒明流暢的思緒,他沒覺得她說得有何處不對,他說:“你穿的比叫花子還單薄,他們都曉得塞點稻草在衣服裡,你這身薄得厲害的衣裳可不嚇人麼?”
碗裡粥米熱氣薰濕了梅弦的睫毛,她還是不打算接過碗,冷冷地打量沈寒明,想繞過他離開。
他抓住梅弦的手,硬是讓她端起粥碗,取下自己的披風罩住她:“你……是不是無處可去?我沒……沒什麼害你的心思。弱女子孤身行事豈能度過今冬漫長苦寒,我家中還留有空屋,姑娘不妨來住段時間。”
在沈寒明給梅弦係好披風係帶時,她道:
“我是不祥之人。”
“是嗎?”他輕笑。
“你不該發現我……”
沈寒明帶人回家,父母很快收拾出間屋子,陳設簡陋但卻乾淨。小桌上茶盞邊有隻細長白瓷瓶裡插著幾支院裡新種的紅梅,驅散周圍陰沉的灰暗。她吃碗白粥顯然不太夠,母親煮了肉湯,還拿了件厚實的冬衣交給他:“快給姑娘送去。”
沈寒星已長成能跑能跳的活潑年紀,殷勤地替兄長抱衣裳,非跟著去瞧瞧。沈寒明知道母親可能認為自己屬意帶回來的女子,他不想多餘解釋自己並非此意。
見到人群裡梅弦的悸動與怦然心動的情.欲無關。和少時自己長久盯著渺小之物一樣,沈寒明忍不住接近梅弦,細致瞧個分明。在她房門前站定,輕扣兩聲,門便開了,他沒踏進去,默默將東西送到就要走了。
“好黑,點燈啊!”沈寒星吵鬨著闖進去,摸索到桌子點了蠟燭,招呼道:“姐姐你在這裡吃!”
“寒星,我們走,彆打擾彆人休息。”
沈寒明進來要提著弟弟領子抱他出去。沈寒星在兄長懷裡嬉笑撲騰,和梅弦錯身之際抓住她一把頭發。梅弦發絲流水般柔順,從孩子指縫流瀉滑開。
梅弦眯細眼眸,發覺那孩子已變得不同,他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已被浸染汙穢。
沈寒明道:“等來年轉暖,我給你些錢,打算離開這裡也好,選擇去哪兒謀生也行,都隨你。”
“嗬。”梅弦短促地笑了,笑這凡人的乾的蠢事。
她仙人之身百災難傷,彆說風雪,即便是火炭熔爐裡她也無汗無淚。她不需被人來看見,被他所救豈不可笑!她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手裡的湯砸在地上,捂著肚子彎下腰又直起身,狀顯癲狂。
沈寒星被她的笑聲嚇了一跳,肉湯砸在地上的時候還濺在了他臉上。沈寒明把弟弟抱到一邊,趕忙蹲下來撿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碗碎片。
她突然又不笑了,冷聲道:
“你更不該對我好奇而接近我,你會卷入悲苦的因果裡,你將失去你最珍貴的東西......”
梅弦那時並沒有讓沈含明害怕,他不覺冒犯,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回到屋子裡沈寒明頓感勞碌疲累,闔眼入睡,第二天再醒來還忘了這件事,弟弟沈寒星自然也忘記了。
那時候梅弦蠱惑的術法已經控製不住,她在情緒激動時會不經意改變凡人無法察覺到異常。隻有沈寒明會有些因為記憶的混亂而頭疼,他隻是個普通人,但又好像不普通,他真真實實的存在,這種天生悲憫慈愛之人從來不幸纏身。
梅弦最初沒有直白的展現法術異能,街上變戲法的和她這真正會法術的區彆就在於此。
第一件沈寒明覺得奇怪的,是梅弦格外少的飯量,她從不按時飲食,有時一兩日也滴水不進,他數次擔心其身體是否康健,所幸她沒有衰弱的跡象。
還有處異樣為梅弦屋裡的紅梅花,整整一個月過去後,就連院中的梅花都衰色多半,屋內白瓶枝裡的梅花仍嬌豔新鮮。沈寒明將瓶子拿外頭換水,等回來想將花枝重新插好卻見方才豔麗的花枝竟爬滿青綠黴斑,居然變成枯敗腐爛之態!
當時隻有沈寒明一人看見,他還以為梅弦屋裡太暗,令他看花了眼。
沈寒明怕梅弦久待在屋裡憋悶,有空就會來和她說說話。女兒家的胭脂水粉他不會講,她也不會聽,半點沒有興趣。
曾和梅弦相處的日子裡沈寒明彆扭地問過她芳齡幾許。
她思慮良久,才說:“可能三百三十三,也可能三百三十四歲。”
沈寒明以為她說笑。朦朧曖昧愈加濃厚,他注定傾心於她,若她不願回顧往事,他自不多追求。
梅弦美妙的聲音凝聚成言語時,他留心傾聽,絲毫不願錯過。
偶然間沈寒明說起比陛下數年前傷病過後性情大變,曾經勤勉的政務已荒廢多時。皇帝從前是這個國家百姓最為稱頌讚美之人,師從首輔大學士,少年聰慧博學,還曾親征北疆戰場大敗敵軍。勤勉為政時知人善用,多少欺壓百姓的大族世家陛下說殺就殺,還田歸農人,讓一方水土的百姓休養生息吃飽穿暖,遍地繁華和平之象。如今陛下失去了少年時的英明,曾壓下去一個貪官,現在就多出十個無恥官吏,朝廷內外上下皆在爭權奪勢,重新又變得烏煙瘴氣。
百姓之苦比起陛下那點傷病要苦千倍萬倍!多少人期翼陛下能主持公道啊!
沈寒明久視梅弦通透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悲切的倒影,刹那間忽略了她的存在,呢喃道:
“這樣的天子,早點死掉就好了……”
話一出口他跟被人迎頭打了大棍似的,耳鳴頭痛,立刻捂嘴,沒想到自己略微放鬆,大逆不道的話竟然脫口而出!
梅弦顯然沒有像忽視他其他的話一樣忽視他肺腑之言,難得勾唇淺笑。
若剛才聽到沈寒明的話另有其人,那就是滅頂之災。他窘迫的含糊道:“我昏頭了。”
“才不是。”她終於有了興趣,蒼白膚色裡透出鮮活。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她篤定的語氣比教導天子的帝師更高高在上:“剝去皮囊,輪回之處的靈魂都是一樣的,憎恨給自己痛苦的人理所當然。”
“真有靈魂輪回之說麼?真經靈文上都說佛祖會施法懲戒生前大罪之人,死後入十八層地獄。”
她說:“自然有,有一天我也許能親眼見到靈魂。”
天日漸暖,飛蟲在院子久驅不散,沈寒明渾身抹了薄荷膏,背部胸口腿上還是被叮了很多紅點,所幸都能被衣裳遮住,不至於不能見人。衣裳悶久後夜晚打算沐浴時卻發現叮咬之處已經化膿,皮肉與衣裳麻煩地粘連,血流不止疼得鑽心。母親拿來止血的藥水給他抹上,把棉紗裙剪成布條給他纏住,睡覺時就隻能側躺,藥水讓他稍好了些,傷口卻總不結痂。
聽聞西街藥鋪“和盛堂”賣種膏藥,外敷在傷口處有奇效,據說京城裡的世家公子們外出遊獵要是受了傷都會買那個藥膏回去,一擦便好了。那藥膏既然是世家公子們常買的自然貴重,沈寒明不想花這份錢,也不讓母親買藥,弟弟已到了讀書的年紀,銀子該送給為弟弟教書的夫子,他沒那麼嬌氣,何況這麼點皮外傷再忍忍必然也會好的。
“抹上這個。”梅弦道。
她說自己出了趟門,去了京城後山采了一筐子藥草,磨汁熬煮成膏。她將藥裝在罐子裡,吩咐他:“紗布不用纏了,每隔一個時辰塗抹一次。”
不似尋常止血止癢的藥膏那樣清涼或者有苦味,反而隱含香氣,不像用草汁熬的,反而像是用鮮花汁子混成沉香製成的濃胭脂。沈寒明脫衣服請同僚幫忙抹自己背後的傷口時,那同僚拿著膏藥又是瞧又是聞的:“這是和盛堂的靈膏吧,能不能給我也擦擦,我正好脖子後頭也有個被撓破的口子。”
“什麼和盛堂靈膏?”
“不舍得啊?小氣!”
“沒有,你儘管拿著擦。”沈寒明笑道,“這不是靈膏,我買不起和盛堂的藥。”
“之前我瞧見一個公子隨身帶著靈膏,他倒不是哪裡傷了,就是喜歡這香味,膏藥還可塗在女子唇瓣上點綴,跟你這藥膏真一模一樣啊!”
梅弦的藥膏讓他冒濃的傷口三兩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奇怪地問她:“你給我的是靈膏吧,你哪來的錢買的?”
“靈膏?”她反問道,“什麼靈不靈的?”
“就是你給我的膏藥是從西街和盛堂買的,對嗎?”
“和盛堂......”她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回憶,還是回道,“藥膏是我做的,六十年前和盛堂的老板來這裡倒賣蛇皮草藥,我坐過他拉藥材的驢車來的京城,我給你的藥膏也不叫什麼“靈膏”,它沒有名字,當年和他告彆時我隻是把製藥的方子告訴了他,現在就成了你說的“靈膏”。”
人們都說和盛堂是百年藥房,掌櫃老板都是祖傳的宮廷禦醫,她怎麼可能見到過初代的老板?他很細致將她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恨不得嚼透了咽下去,他找尋城裡年老者們知不知道和盛堂什麼時候開的?在一個賣瓜的婆婆那裡,他得知和盛堂還真隻是六十年前來京城開的藥房,並非什麼百年老店。
沈怡清渾渾噩噩地回去了,六十年前......六十年前梅弦怎麼可能存在!
他曾問過她:
“難不成你忘了自己年紀?”
梅弦這麼說的:
“可能是三百三十三,也可能是三百三十四。”
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
當他回來走近她屋子裡時候,她的眼睛和獸類一樣發著血腥的光。
不似人類,她不僅不吃東西,連水不怎麼喝也沒死,他很怕她是不是女妖,會不會吸他血,奪他性命。
梅弦什麼都沒做,她在這裡,住在這麼小個地方從不是她非要過來的,是他注意到她,非讓她住在這裡,要傷他還用等什麼等?
梅弦看穿了沈寒明,她活了很久,總是能看穿凡人大概的心思,她猜測到了他今日跑壞了一雙鞋是為了什麼。
梅弦後來沒有在沈寒明的家中永遠地住下去,她消失了。她早就和沈寒明說過她會消失。
在消失之前她告訴他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若乾年後,她預言成了真。
沈寒明的信仰崩塌,他的弟弟,養育他成長,對他恩重如山,他也視為血親的養父母唯一的孩子已經死去!
在見到弟弟屍體時,梅弦預言的話、那時詭秘的氣氛、笑聲、又在他腦子裡不斷地一遍一遍轟隆隆地響起——
此後他聞人言宛若毒蛇吐信聲,什麼都是混亂的!簡直不可理喻!
沈寒星的屍體隻有一處傷,比起恐懼更覺得驚奇的傷——脖子和頭顱乾淨利落的分開,沒有掙紮,沒有猶豫,劊子手的刀都不會這麼爽快!
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傷口成了梅弦當年說過人世異常最赤裸裸血淋淋的證明!
深山中確存在有一個空間時間都與人世不同的“桃花源”。
裡頭很快會出現同樣人力無法改變的東西——他們的手才是真正的手,他們的存在,他們的力量才是千百萬魂魄裡有意義的事物。
當孫倪將兩兄妹帶回京城後,他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在皇宮裡見到梅生更是確定了——梅生和“她”是同一類人。
是他一眼能看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