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心(1 / 1)

下凡後他逃她追 見底 5513 字 4個月前

皇帝常年泛頭風頑疾,據陛下所述年少登基時被首輔帝師折磨數年才落下的病根。

“朕七歲入學,天不亮就得趕去文華殿跟老頭子讀書,到了點還得匆忙趕去上朝聽政,朕連飯還沒吃上一口!”皇帝坐在床邊,讓孫倪奉茶,端著茶盞不飲,自顧自發起牢騷:“文武大臣各執己見,每天上朝得聽他們臉紅脖子粗地互罵,殺豬都比他們嘰哩哇啦的好聽!”

想到此處,皇帝茶也不想喝了,扔到邊上,似頭疾再度發作,孫倪立刻拿乾淨帕子擦手,替主子摁頭,勸慰道:“陛下息怒,朝廷養著那麼多人,光是尋常百姓家族大些的也有斷不清的汙糟事,您管著天下呢,千萬息怒,彆費神,自有奴才們幫您呢!”

“朕少年時沒有那麼多奴才。”皇帝垂目冷笑,“下了朝還要跟帝師分析朝局,你看看那群酸儒說得些什麼狗屁不通的廢話,朕聽不明白也得聽,若說不出來其中緣由門道,那個糟老頭子必跑去太後跟前告狀,言語裡左不過又是自己教不了朕,愧對先帝,告老回家種種,真是虛偽!他居首輔高位,朝廷裡呼風喚雨十載,什麼權力他不要,告老回家?他敢麼!啊……”

皇帝心中激憤,頭又疼得厲害,哀叫道:“朕的頭疾早些年病根深種,近年半點忍不了這痛楚!疼起來要命!孫倪,你快請那個什麼……”

“梅含。”孫倪忙答道。

“正是那位小神醫!”

梅含早在外頭候著,進來後匆忙行禮,藥箱裡拿出艾條銀針等物用以做掩飾,在皇帝身上紮了二十多針後悄然施出“療愈”之法,立時疼痛緩和。

孫倪裝作舒了口氣的樣子:“陛下,可算好了些了吧!快彆想糟心事兒了,定是今日上朝又有人惹您不痛快了!都是該死的蠢物!”

皇帝閉目養神,淡淡道:“不過又在哭窮,說些反對新建宮殿的話,胡說八道。連沈寒明也未參與反對,這幾年的虧空也早補回來,輪不到,也用不著他們憂國憂民。”

沈寒明這名字孫倪也算熟悉。

半年前沈寒明任按察司副使查辦了給孫倪行賄求個功名冠帶的鹽商,幸好那商人臨死前把銀錢往來的賬本燒了大半,否則孫倪恐怕難逃牢獄之災。

沈寒明作風乾淨,親眷也清白,孫倪想對付他也不容易,後來孫倪暗中把他兄弟沈寒星抽調進了隨他去青蓮村辦事的名單,想著路途遙遠,總有辦法先把他至親整治一頓。

青蓮村中,被孫倪叫到屋內被梅生施法所殺的人正是沈寒星。

那武舉人出生的年輕錦衣衛,在鎮撫司裡頗受注視,孫倪沒想過要沈寒星的命……自那之後,孫倪也不打算再找沈寒明的麻煩了。

沈寒明在弟弟死後則性情大變,突然熟悉起本朝為官之道,不僅用雷霆手段查明之前東海鹽商逃亡的妻女去向,還逼迫其整個宗族將幾十年的家底都吐乾淨。說是查獲得,更像掠奪,總共歸集了白銀一百五十萬兩,平了鹽商貪汙的賬,還私底下拿了二百兩賄賂了上頭,之後因其了案完畢,官升一級。凡他所搜查的官員無不能將貪汙銀兩查個一清二楚的,填補國庫虧空之功少不了他的份。

***

皇城朱牆邊,一紅袍官服青年男子猛地往前栽去。

他身上虛浮無力,經脈各處都透著股寒意,恰逢那條小道少有宮女太監往來,獨自在的青石磚上躺了良久。

這青年身形單薄,深邃的眉眼消瘦得凹陷嶙峋,三分像人,七分像吊死鬼。凝結的病氣入骨,怨氣凝在他口腹之中,摔的狼狽也無心呼痛。

後來還是有人將之攙扶。

纏著銀光的蒼白手掌細膩如羊脂白玉,器物般的冷硬,捏著他的手腕,道:“胸悶?”

男子喘息道:“是......悶痛得厲害。”

“你並無大礙,脈象無異,你有心病。不宜多思,不宜多慮。”

“姑娘神醫妙手。”他推開仍在攙扶的人,撣了撣身上塵土,“我總是在人世難以順暢呼吸,不思不慮不成了傻子,成了那副蠢樣我還不如死。”

皇城汙穢,茅房較之都顯得高雅,每次入宮都要窒息。

在這裡能順暢呼吸,隻有蒼蠅。

“多謝。”他匆匆轉身,不再多看,朝著宮門外走去。

這宮裡三萬太監宮女灑掃,本格外潔淨,偏偏他跌下去,沾得滿身濁氣。身後那些肉眼不可見的萬千泥濘和悲涼,蝕骨之蛆似的貼覆於他。

梅生移不開眼,脫口喚道:“沈寒明。”

男子僵住,背脊緩沉,比年邁之人更佝僂,也不應答,仿佛回了頭會遭至無可挽回的厄運。

離開青蓮村那天,梅生再度因施蠱惑法術陷入整夜幻夢。揮刀自裁,澆她滿身鮮血的兵士魂魄久久不願散開,糾纏著令她目睹其平生記憶。

出生時父母為之取名沈寒星。

寒夜之星,璀璨光明。

父母老來得子,在家中格外受寵,母親從未嘮叨,父親也從未嗬斥過,慈愛溫柔地將他養成幾乎是姑娘般天真的性子。

他喜愛母親園中養育的斑斕花草,喜歡池子裡養著的豔紅金魚,喜歡天空中自由飛鳥,喜歡詩歌,愛聽小曲兒。虧得有個長自己一輪的兄長沈寒明,是家中唯一板著臉教育他的人,否則他倒要成了爛泥扶不上牆的公子哥兒了。

兄長讀書十載,聰明絕頂,僅入試一回便能高中任官,為人謙遜,人品卓越,做官更是公道清廉。

早些年家中拜見之人源源不絕,門檻幾欲踏歪。兄長決定舉家搬遷京城郊外,那裡住的都是平頭百姓,遠離京城富華之地,沈寒星也寂寞一陣,好在哪怕在鄉野平民之間也能聽到兄長的好名聲,他倍感自豪,也不多埋怨了。

沈寒明做事鐵麵無私,說一不二,更不屑官場虛與委蛇的客套,儘管擔任要職公務繁忙,卻還穿著單薄衣裳,用著陳舊筆墨。眉宇間盤踞揮之不去操勞過度的疲倦,才不過而立之年,頭上生出不少刺眼的白發。

他不拿刀劍,不穿盔甲,骨瘦嶙峋,看著像個久病之人。

十六歲時沈寒星在武舉考試中拿得頭籌,被選進錦衣衛,兵刃在身的小官不用上朝堂,夜晚在京城裡巡夜時,他是帝國的金貴獵犬,品級雖比兄長低,可日子過得還比兄長好些。在夜巡結束後還有不少好處,去小店裡吃早茶不用錢,去鐵匠鋪裡修刀不用錢,若沈寒星不經意多摸幾下刀柄,臨走時衣裳口袋裡還要多些碎銀兩。

這京城裡除了貴族的住處,都人滿為患,物價也跟著水漲船高。城外買十個雞蛋的錢在京城隻能買到一個,幸好借了身上官服的勢,沈寒星就算想給錢買東西也沒幾個人百姓敢要,否則他那一身派頭也要跟兄長一樣寒酸了……

他從未嫌棄過兄長不知變通,不往家裡弄錢,他對兄長的敬佩之心從未改變。

兄長愛做他的大善人就做,要是碰到了釘子有人礙他的路,他這個做弟弟的就是保護者,誰也不能動他兄長一根汗毛!

一日歸來,原本就麵色蒼白的沈寒明更顯頹廢,他對家裡人交待自己得罪了京城裡大人物,連夜安排父母去了更鄉下的住所避難,還讓沈寒星也跟著辭去官職,會用自己為官這些年的積蓄去給他捐個雜官做。

沈寒星自然不願去,他才不願意做個給人斷家務事的小官,他與兄長大吵一架,暫時搬出去住了。

晚上值夜時同僚之間竊竊私語。

曾經與其要好的人私下告訴他:“你哥把東海的一個鹽商下獄問斬了,雖說那個鹽商在當地無惡不作,還逃了好幾年的稅,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家夥給我們京城除皇帝外最尊貴的人送過東西呢。”

京城裡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原本該是皇後、太後、親王等等,可那些人什麼富貴之物沒有,哪裡輪得到一個地方鹽商去孝敬。

深寒星也不蠢,那鹽商的背後的主子大約是紫禁城裡的某個閹人。

“斷了那人的一條財路,從此你們兄弟兩個注定是高升無望了……誰現在也不想跟你們扯上關係,好自為之吧。”

如果僅僅隻是功名利祿,沈寒星未曾太在乎,父母祖上有點薄田鋪子,家中稱不上富貴,但日後的溫飽斷無問題。

他的兄長打算成為佛陀聖人......

哪怕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官場做聖人無異於苦修,沈寒星也仍舊打算跟隨著兄長,他永遠不會丟下兄長不管。

大概又過了三四日,他聽說兄長又被塞了個頂麻煩的差事,朝廷要查抄鹽商暗藏的私產,家中找到的銀子僅賬本庫房裡的一半。兄長既然是將鹽商打入牢獄的官員,這追查剩餘錢財的差事還是被推到了他身上,久不理朝政的皇帝甚至為此事寫了聖旨下來,查到銀子後自然有賞賜,要是查不到卻要降罪。

要降罪……荒唐!荒唐透頂!

查了惡人的賬本將兄長打入大牢?

療養一方百姓生息,難道不已經是大功一件了麼?為什麼還要因為查不到剩下來的金銀財寶而獲罪?誰不知道那些管銀管糧的巨蠹都有官官相護的關係?銀子不會白白消失,肯定早被人分了,如何查的出來!

紫禁城裡是不是又要給皇帝寵愛的妃嬪們建造宮殿?

華美奢靡的宮殿造價不菲,皇帝已經不知多少次要手下的宦官帶領護衛去民間征稅了。這算是個不錯的差事,遠離法度之外的偏遠之地,同僚們都指望著這次出去,順便能跟著一起撈筆小財,沈寒星沒想到自己這個不久之前還在受排擠的人也入了這次的隊伍。

臨行前的晚上,許久未見的兄長出現在了麵前,他衣襟散亂,蓬頭垢麵,顯然是一路勞苦奔波。

“寒星……寒星你明日不能出發……”他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抓著沈寒星的袖子沙啞地說,“絕不能走……”

“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怎麼可能臨時更改。”

“你明日不能去!找個人頂替你就是了!你知道是要跟著誰去的嗎……”

沈寒星自然知道的,西南地區偏遠,本就難收稅款,這次派過去的是最近在後宮中頗受麗妃寵幸,一位很有手腕的宦官。

“孫倪……”沈寒星道,“你之前所得罪到的人是他麼?”

兄長咬牙道:“明日你不能去!你是裝病也好,總之不能去。你非去不可的話……哪怕是傷了你,我也不準你去……”

沈寒星看著兄長布滿血絲的雙眼,為其憤怒悲哀:“你都快自身難保,就少來管我的事吧……”

天子皇城腳下,沈寒星區區一個凡人之身做不到闖入那些貴族高官層層防備的宅院裡。

他必須去!他要解決了兄長的麻煩。

此去偏遠之地,一路上必然有機會,或許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當孫倪叫沈寒星進去那個青蓮村祭司的屋子裡時,他的手就從未在刀上離開過。

他抽出了刀——

身子卻沒有動……

怎麼回事?

身體不受控製了,他不該站的離孫倪那麼遠動手!

還沒等他去思考太多不可思議的事,他就看到天旋地轉的屋頂,還有滿身是血的少女。

原來自己死了啊,莫名奇妙的,唯一幸運的是這種死亡毫無痛苦……

悔恨已隨著靈魂從這世間消散,我的兄長………彆太傷心了……

***

雷雨交加之夜,沈寒明未能安然入睡,頭痛欲裂,胸口劇痛,散亂的發絲貼在冷汗淋漓的臉上黏膩惡心,喘息不已。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的聲音。

他以為屋裡漏雨,費力的抬頭,呼吸險些凝滯。

有個人影站在他床邊,半明半暗,濕淋淋寒津津地盯著他!

梅生眼睛在黑暗中發亮,她說:“做噩夢了麼?”

沈寒明捂著堵塞的胸口,沙啞地低聲道:“野獸。”

梅生被“野獸”這個詞激地惱火,她逼近,森白帶著水痕的臉活脫脫就是奇異話本故事裡的水妖。

沈寒明冷漠地怒道:“想殺了我嗎?像殺了我弟弟那樣!”

他果然知道沈寒星是她殺的,他認得出她並非凡人。

“你究竟是什麼人?沈寒明,你究竟是什麼人?”

梅生再三確認了他是個沒有靈力的凡人,他消瘦狼狽,難看,卻讓梅生移不開眼。

蠱惑的法術從他在夢裡驚醒時就施加了,壓根沒有效果!

她也沒有耐心了,要掐他脖子逼問。

手還沒碰到沈寒明,他身上浮現出來一個女人的幻影,頓時梅生袖口滾燙熾熱,濕透的衣物燃起了幽藍火光!

女魂飄在空中俯視梅生,半垂著眼皮的麵孔類似於那些在廟宇中受人供奉,虔誠修砌的聖靈佛像,這幻影就像活物。她開口說話了,音色空靈:“你會後悔的,跟上所有前人的腳步,來冥河恕罪吧。”

光芒籠罩的靈魂回頭看向沈寒明說道:“我已經見到了天國和地獄。”

隨後女魂化餘燼,黯淡消失。

沈寒明對梅生說:“她叫梅弦。”

“她得道了嗎?”

沈寒明忍無可忍地吼道:“什麼道不道的!關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