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宮廷,你最先想到的是什麼?
是朱紅色的牆壁,還是簷上逐漸褪色的琉璃瓦?
不論先前是如何作想,如今扶枝有了新的答案。
她一睜眼,先是看到頭頂床幔上的精致紋樣,再越過幔簾隱隱約約看到不遠處的木桌,以及上麵擺著的奢華擺件,心底就突然冒出了一個明確的認知——這裡是奢靡的老朝廷。
隨著思緒逐漸回籠,扶枝意識到自己此刻應是身在幻狐的幻境中。
或許還應該讚幻狐一聲辦事地道,將自己投放進來時沒隨便扔到一個荒郊野外,而是好好地讓自己平躺在老朝廷內的大床上。
架子床的觸感格外真實,扶枝撥開秋香色的幔簾,扶著床沿慢慢坐起,眼神環顧內室時無意間觸及了自己的手,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將十指平伸在眼前,扶枝怎麼看都覺得此刻這長著圓潤中長指甲的纖細指節不是熟悉的樣子,自己的指甲明明常年都是剪短的,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有一個想法從眾多離譜的猜測中擠出頭來,催促著扶枝下床,在旁側的梳妝台上找到了一麵鏡子。
鏡中映照出的容貌並不是扶枝的臉,但也不能說不熟悉。扶枝撫摸著這張吹彈可破的麵皮,幾乎不需要動什麼腦筋,就認出了自己現在這副皮囊主人。
“莊瑾瑜……”扶枝喃喃自語,自己不久前才見過她,雖然此刻鏡中女子的模樣比現在的她年輕許多,但五官終究是沒有太大變化的,所以不存在認錯的可能性。
幻狐的幻境需要以現實為基礎鋪就,換句話來說,此刻扶枝所見的一切,一定是基於某些人的真實經曆而創造的,而這個老朝廷的素材來源也顯而易見,不是莊瑾瑜,就是尹抱香。
不論是莊瑾瑜還是尹抱香,幻狐的目的應該都與老朝廷以及那批古董有關,所以幻境的地點才會選在這裡。就是不知道鄧和與姬明遠現在身在何處,明明三人是一起跌入幻境的,怎麼還沒見他們的蹤跡。
抱著見招拆招的想法,扶枝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旗袍,穿戴整齊後推門走出了狹小的房間。
“莊瑾瑜”所住的應該是某個宮殿的側殿,雖然扶枝不太了解宮廷內的規矩,但以自己對莊瑾瑜人生軌跡的認知,怎麼都覺得她不該住在這裡。
不是嬪妃,亦沒有皇親國戚的身份,她是如何出現在後宮裡的呢?
扶枝正要細想,從影壁另側走出一個身著淺藍色宮女服侍的女子,瞧著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看向“莊瑾瑜”的眼神十分雀躍。
“姐姐,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她熱絡地同扶枝打招呼,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極了尹哲彥。
眼前的宮女應當就是尹抱香,扶枝看著她的笑顏,眼神逐漸下移到她捧著木托盤的雙手上,不需過多觀察就能確認,在古董行的那個簠蓋裡看到的第一段記憶,主人公就是尹抱香和“莊瑾瑜”。
在那段記憶裡,尹抱香對於“莊瑾瑜”的態度還是恭謹而疏離的,她始終將自己視線維持在一個奴仆應該放的位置,而扶枝眼前的她卻敢直視自己,顯然是與“莊瑾瑜”有了很深厚的感情與了解。
扶枝試探性地問道:“抱香,你拿什麼來了?”
尹抱香隨即掀開木托盤上蓋著的紅布,露出底下整整齊齊擺著的筆墨紙硯,雖然個個缺胳膊少腿,但尹抱香仍然興奮地將東西捧到扶枝眼前,邀功似地說:“姐姐的鋼筆雖然好用,但總歸是姐姐的東西,我跟隨姐姐習字已經是麻煩姐姐了,怎好叫姐姐再出學具。主子最近心情不順,砸了許多東西,梅香姐姐處理損壞的筆墨紙硯時正巧被我碰見了,我求了好久才求到這一套東西的,從今天起我也是有自己學具的學生了!”
很難想象,一個在即將倒塌的王朝□□中艱難求生的宮女,是如何走上“求學”之路的,扶枝突然對自己的判斷有些迷茫,眼前發生的事情、見到的人,究竟是真實存在過的,還是幻狐虛構的。
捧著木托盤的女子鮮活如春花,這朵花在離開這片腐朽的土地後仍然靠著雙手在支撐一個家庭,無論她做過什麼事、曾經被牽扯進什麼樣的陰謀,扶枝還是不能將當下的她與記憶中那個倒在雨夜的女子聯係起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幻狐為什麼要讓她進入這段幻境?
扶枝正要進入角色,說些什麼時,安靜的宮殿外突然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吵鬨聲。
尹抱香也被這陣聲音吸引了注意力,與扶枝示意後便將托盤暫放在台階上,自己則小跑著繞過影壁去看情況。
其實她都不用出去就能知曉外頭喧嘩的原因,畢竟那些已經抵達宮門口的討論,都用震耳欲聾的聲音重複著一個句子——“皇帝倒了,朝廷沒了”。
扶枝想要走出屋子再問個仔細,身體卻突然開始不聽使喚,雙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不能動彈,唯一能動的眼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得愈發透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連帶著身上的衣服一起變作了一陣煙氣,升騰再升騰,最終停在了正殿上方的屋脊獸旁。
扶枝“看”到尹抱香急匆匆地衝回來找自己,但裡裡外外找了好幾圈叫了好多聲都沒找到人,最終隻能拿著托盤裡的筆墨紙硯,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留在側殿裡,期望“莊瑾瑜”能及時看到。
扶枝此刻像是變成了尹抱香的護身靈,煙氣形態的實體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在她拽著扶枝視角離開側殿的最後一刻,扶枝才看清那兩個字,是“姐”與“逃”。
被拖曳著一路向南,扶枝與尹抱香一同見證了昔日受全天下供養的老朝廷如今是如何亂成一鍋粥的。每個宮門,每條宮道,都能看見抱著包袱慌慌張張的宮人。他們的包袱裡偶爾被風掀開一條縫,隱隱約約露出些金銀的模樣。
尹抱香也看到包袱裡的秘密,直衝向出宮方向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下了大門不遠處。
她在想什麼不難猜,畢竟簠蓋上殘留的靈氣證明,她最終還是從宮裡帶出了一些東西。扶枝已然熟悉了自己煙氣的身份,正好整以暇地準備看著她下一步動作時,眼前猛然一黑,隨後思緒再度變得混沌,像是被誰錘暈了一樣。
又是不知道過了多久,扶枝才奪回了自己的視線與身體。
這次恢複知覺時是站著的,扶枝適應了無所憑借的煙氣形態,此刻猛然調整回人形,險些沒栽倒在地。
穩住身形後,扶枝率先伸出雙手,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確定現在操控的是自己的身體後才放下心來,仰起頭打量四周。
與方才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環境不同,這次扶枝周圍是一片漆黑,隻能借助著微弱的月光來慢慢摸索周遭。扶枝小心地摸了半天,才感覺出來自己應該是在一片亂葬崗裡。
烏鴉滲人的叫聲在半空中響起,扶枝雖然不怕,但因著此刻鄧姬二人都不在身邊,自己不能使出全部能力,還是有些警惕的。
不待她評估完事態,視線先被一道手電筒光奪去注意力,兩個人借著光順著遠處的小道邊說話邊靠近。
“這什麼晦氣地方啊,大半夜的來這兒你也不怕惹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男人的聲音充滿了嫌惡和不耐煩,“你一會兒最好是拿出點好東西來,要不然我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回話的女聲極儘謙卑與討好,反複道歉之下又主動向對方讓了利。扶枝並沒有仔細聽她說話的內容,隻是經由她說話的聲音發現,此人正是尹抱香。
扶枝看著越來越近的光線,隨手招來一片葉子,快速畫了個隱匿符貼在身上,又輕手輕腳地躲在一旁的大樹後才算完事。
二人最終停在扶枝藏身之處的不遠處,扶枝看著尹抱香將手電筒放在地上,而後拿著手中的鏟子來來回回走了半天,才最終在一個位置下鏟,挖了幾十鏟後才從地下費勁地刨出一個大大的布包,將它拖到抱臂冷眼看著的男人身前。
“張老板,您來瞧瞧吧,這都是真貨,我沒騙您。”尹抱香的聲音不複輕快,拘謹的樣子讓扶枝以為時光逆轉回了她被喚作抱香之前。
男子蹲在散開的布包前麵,挑挑揀揀許久,才滿意地點點頭,跟尹抱香說這些他都要了。
尹抱香欣喜萬分,和對方連聲道謝,扶枝卻看出男子眼中的不懷好意,心中有了些不好的猜測。
但好在尹抱香也不是沒有後手,眼見著男子並不提付錢的事情,她咧開的嘴角也逐漸落了下去,狀似無意間提到:“張老板,這些物件您之後叫人全挖走就是了,付錢的事情您家夫人叫我直接與她商量,您看這樣可以嗎?”
張老板不善的眼神一下子收了回去,罵罵咧咧地說著什麼“大老板還會差你錢”之類的話,就一把奪過尹抱香手中的手電筒轉身離去。
扶枝看著安然離開的兩道身影,放下了手中蓄勢待發的新葉鞭。
剛才所見,應該就是尹抱香將自己從宮裡帶出的東西賣了的場景。扶枝走上前去,看著明顯被翻動過的地麵,沒有蹲身仔細查看。
尹抱香已經走遠了,不出意外的話,自己即將被投放到下一段“故事”裡,也沒必要在此時多做什麼了。
果然,思維的混沌與視覺的剝奪再次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