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伯特家的汽車抵達茶館時,扶枝已經恢複了平時端莊的樣子,雖然沒穿平時那身旗袍,但也是挑了身素雅乾淨的衣裙換上,在一樓前廳坐著等待莊瑾瑜。
莊瑾瑜麵容仍然有些蒼白,腳步略顯虛浮,是用妝容都壓不住的虛弱之色。
她進屋時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直到發現前廳除卻扶枝一人外並無其他人,才收回眼神,和藹地衝扶枝笑著開口:“是我失禮了,淩雲回家後我光顧著高興了,差點忘了扶小姐這邊還要結算契約的事情,還麻煩你家夥計先聯係我了,實在是抱歉。”
一番話說得格外客氣,話裡話外都對莊淩雲再次失蹤毫無察覺,但扶枝總覺得,眼前的女人應當是知曉自家女兒的去向的,畢竟表情裝得再和善,眼中淩亂的情緒卻不好完全藏住。
“無礙,莊夫人不必掛心,先請坐。”
扶枝不懂人的情緒,但不代表她完全看不出來,莊瑾瑜明顯知道今日扶枝叫她來不是為了解除契約,失蹤案至此也遠遠沒到解決的時候,卻仍然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甚至要放棄掉扶枝這邊對她的協助。扶枝對於真相還是很有興趣的,所以對於這樣的莊瑾瑜,頗有興致地開啟了自己的“演戲模式”。
澄亮的茶湯揚起熱騰騰的水霧,讓扶枝看不清端著茶杯的莊瑾瑜的神色。
熱水下肚,莊瑾瑜緊繃的神色有些鬆動,扶枝才慢悠悠地開口:“令愛今日剛回到家中,莊夫人能拋下愛女來與我會麵,是我沒想到的。”
莊瑾瑜聽到這話,眼神飄忽了一瞬間,而後才裝作無事地回答道:“淩雲回家後我天天都能看到, 想著扶小姐這邊的事恐怕是耽誤不得的,就趕快過來了——說到這兒,扶小姐今日叫我來所為何事,今晚海曼說想吃我親自做的陽春麵,我得趕在晚飯前回去。”
扶枝也順著她的話裝作恍然大悟,略帶歉意地說:“是我倏忽了,耽誤了你們合家團聚的時間,那咱們就直接切入正題。”
莊瑾瑜正襟危坐等待扶枝的“正題”,卻看見她突然一停頓,然後十分有深意地說:“這幾次拜訪莊園,我發現夫人家中綠植不少誒,想來是夫人您個人的小愛好了,平時淩雲小姐也會侍弄花草嗎?”
“嗯...偶爾吧”
“那海曼先生喜歡這些嗎?”
“挺喜歡的。”
“種子從哪裡來的呢?”
“大多是市麵上買的,也有朋友送的。”
“花園平時是什麼味道的?”
“各種香氣的混雜...”
"平時這些綠植是下人打理還是夫人親自來呢?"
“都有吧,我有空時就親自來,沒空就...”
扶枝猛然截住她的後話,繼續向莊瑾瑜進行不留時間思考的提問:“莊淩雲現在還在家中嗎?”
“不...”在。
當莊瑾瑜因病弱和被快速提問而有些混沌的腦子清醒過來時,嘴巴已經先一步回答了扶枝的問題,表情登時龜裂,手中的茶盞也隨之重重地擱在桌上。
“扶小姐,此話何意,你們今天不是都親眼看見我家淩雲回來了嗎?”
莊瑾瑜片刻就恢複回了若無其事的狀態,有些疑惑地向扶枝提問。
扶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收回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樣子,笑眯眯地回道:“莊夫人看來還是不清楚我們之間的契約到底有什麼效力,現在我也不便再贅述,隻是有一點夫人可能會想要知道,那就是契約的狀態由真實情況而定,而非被粉飾太平的‘結局’蓋棺定論。”
“簡言之,我知道莊淩雲又失蹤了,失蹤案遠遠沒到被解決的時候,甚至夫人有很多沒對我說的內情,還有——莊淩雲是在我麵前失蹤的。”
前幾句話對莊瑾瑜毫無影響,直到最後一句話,才讓她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體。
“想必您早就意識到了,這樁失蹤案光靠人力是辦不到的,甚至光靠人也是查不清的,如果想徹底解決,必須要依靠茶館,那您現在再瞞我、將我踢出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呢,或者說,有什麼隱情呢?”
隱情二字,讓莊瑾瑜垂下的眼眸裡劃過一絲黯淡。
扶枝見她還在猶豫,又加了一把火:“您曾經見過吧,那隻不尋常的狐狸。”
莊瑾瑜聽到這裡,終於是鬆了緊繃的身體,再抬頭時已卸下滿臉的和藹假麵,表情變得平靜,淡淡開口:“看來你真的有些道行,如果你真的能解決所有糾纏淩雲的汙糟事,我願意將你想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
扶枝應允道:“契約之下,我必會儘力。”
得到承諾後,莊瑾瑜再次拿起茶盞,喉頭被茶水潤過一遭後才慢慢開口,語氣帶著寂寥與回憶:“這件事,或許還要從我與海曼結婚前說起。”
彼時,各自割據的勢力橫行整片國土,莊瑾瑜作為餘京書香世家的女兒,依靠著家中古董行為保護珍寶而前後奔走。
那時的海曼也隻是一個帶著美好幻想初到餘京的洋人公子,精致的外表下是一顆想要在大洋彼岸闖出一番事業的野心。可惜伯特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所以海曼飄洋過海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手握的僅僅是一筆不算豐厚的啟動資金,什麼家族支持,什麼人脈幫助,通通沒有。
兩個各有理想抱負的年輕人,在餘京的名利場上偶遇,不打不相識,最終也是成就了一番佳話。
莊家起初是不同意瑾瑜同海曼的感情的,認為這個外國人此刻來華國開拓事業,難說是不是為了發國難財。國家動蕩,覆巢之下無完卵,莊瑾瑜也認為家中長輩言之有理,但她始終認為,對一個人的評判應該從客觀的角度出發,不應以偏概全。所以她在一年內幾度考驗海曼,最終確定他是一個有正義心的青年,才同意與他的婚事。
“婚後我依舊經營著古董行,借此逐漸拿到了莊家的話語權,但很可惜,我和海曼多年無子,始終是個遺憾。他帶我奔走多地,遍訪名醫,可身體底子就在那裡,生不了就是生不了,海曼因為自己的問題十分懊惱,我勸慰許久才讓他放下心結,巧的是在當年新年前,他陪我去廟裡上香時,聽到不遠處草叢裡有嬰兒的哭聲,我們過去一看,是一個包在繈褓裡的女嬰,頓時欣喜萬分,覺得這是上蒼的垂憐。”
莊瑾瑜說起往事的時候,眼中閃著柔和的光,語氣也格外溫柔:“我們為她取名為淩雲,希望她能淩駕雲端,看遍盛景。”
淩雲在此後多年,也沒有辜負這對夫婦為她起名時的期盼,十分聰穎懂事。
莊瑾瑜對孩子的教育一向是沒操過什麼心的,唯一需要自己操心,便是自家的古董行。莊氏古董行在莊瑾瑜的經營下生意也是越來越好,餘京之外的主顧們也時常慕名來古董行選購,一切都平穩有序,而變故發生在五年前。
五年前,合作許久的供貨商離奇殞命,聞訊找上門來的新供貨商,是一群專營倒鬥的盜墓賊,他們下墓不講規矩,在餘京內實在是沒生意可做。莊瑾瑜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汙,就開始拜托同行與莊家人脈尋找新的供貨商。恰好此時有人引薦了專營南北貨買賣的齊家,莊瑾瑜與齊家少爺齊嘉澍接觸幾次後,還認可這個人做事的能力,再加上有莊家長輩作保,便與齊家開始進行長線合作。
交易一直進行的很順利,直到三年前,齊家急需出手一大批的古董字畫,個個都是珍品,莊瑾瑜看著,發現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從老朝廷裡倒騰出來的。雖然心存疑慮,但礙於與齊家的交情,莊瑾瑜還是幫著將這些東西都找了最快銷售出去的渠道,幾個月就全倒騰出去了。
可就是替齊家賣了這批東西後,莊瑾瑜的運氣就越來越差,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她對此有些擔憂,一直認為是那批東西損了陰德,便自此與齊家不再往來。儘管與齊家已經切斷了關係,但莊瑾瑜的身體還是虛弱了許多,古董行的生意也慢慢交給莊淩雲練手打理,她自己專心在家養病。莊淩雲也是擔心母親的身體,並且為了照看古董行的生意,放棄了前往霧國留學的計劃,轉而留在餘京大學修習醫學。
扶枝聽著莊瑾瑜娓娓道來,眉頭愈發緊皺。
本以為齊家的案子結束後,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這家人的事情了,結果莊瑾瑜對往事的陳述中樁樁件件似乎都與齊家有所關聯。
齊家一個靠倒騰南北貨起家的民間商戶,如何能接觸到大批量的老朝廷物件呢,且根據莊瑾瑜的敘述,這些物件似乎還沾了些“不乾淨的東西”。
這些物件的“不乾淨”,在扶枝看來更像是沾染了一些莊瑾瑜不該參與進去的因果。縈繞著執念與積累厚重時間塵埃的因果,隻能在特定的人之間流轉,外人沾染了這些不必要的因果,必然是會有些副作用的。
扶枝再次想起莊瑾瑜身上的濁氣,那或許就與這些老朝廷的物件有關。
一切故事的源頭居然又回到了齊家身上,蠱雕也好,老朝廷的物件也罷,同出一源的受汙靈氣讓扶枝有些擔憂,不知道自己與涉事的這些無辜之人,究竟被牽扯進了什麼樣的局裡。
趁著莊瑾瑜口乾喝水的功夫,扶枝思來想去還是將桌下一直亮著的傳訊令掐滅,有些事,還是不讓另一邊的鄧和與姬明遠知道為好。
麵前優雅的夫人清了清嗓子,準備繼續她的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