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愁茶館(1 / 1)

六七月份的餘京像是浸在一團濕氣裡,叫連綿的陰雨蓋了個正著。細碎的雨簾籠住整個赭水往南的濕潤地帶,時人口中說的黃梅雨,便是如此了。

小巷裡的雨便是在這時候晃晃悠悠落下的。久居餘京的行人多是有經驗的,見天公將臉一陰便撐開了傘,那些剛來此地的外鄉客並上匆忙出行的粗心本地人,便組成了街上掩麵遮頭亂竄躲雨的一行風景。

——鄧和就是其中之一。

他扯著袖子擋在眼前,另一隻手緊緊捂住長衫的衣襟,衣襟之下則是他此行要送去報社的稿子。

不是他不想拿傘,而是這篇稿子必須儘快提交,實在沒空再耽擱了。”鄧和在最後的時間裡堪堪將剛收集到的最新消息整理好,添加進初稿內,又飛快地謄抄了一遍,然後直接奪門而出,希望能趕在主編下班前將稿子交到他眼前。

儘管鄧和用了最快的速度抄近道向報社跑過去,可還是被不講道理的梅雨攔在了報社不遠處的巷子裡。眼見衣襟已經逐漸被雨滴打濕,鄧和盤算著,如果就這麼強行跑過去,想必就算是能及時交到主編手裡,也隻不過是一遝字跡模糊不清的軟爛紙張了。

在飛速地權衡利弊後,鄧和決定先找個地方避雨。隻一抬眼,他便看到這條巷子裡不遠處有個民居掛了牌匾,像是這裡的主人半住半經營的樣子,一時也不做多想,低著頭徑直往店裡跑過去。

眼前被雨水糊住了視線,匆忙趕路的途中還撞到了一個前方同向前行的路人,鄧和口中連連抱歉,腳下卻一刻不停,遮著眼睛快步跑進那棕色木門內才停住,立在小院屋簷下狼狽地抹了抹臉上的水漬。

小院往內是個戶門洞開的小樓,一樓廳堂內擺了些木桌長凳,見到這些,鄧和才想起剛才在外匆忙瞥見的牌匾上寫著的是“卻愁茶館”四個大字。

既是開門迎客的茶館,鄧和也就不覺得唐突了,放心向內走去,進到廳堂內揚聲道:“店家在嗎?”

鄧和此刻沒瞧見的是,他方才進來的深棕色院門竟無風自合,而外頭原本瞧著古樸淳意的牌匾也在一瞬間變得黯淡無光,變作行人輕易不會注意到的破落模樣。

對此一無所知的鄧和正掃掉身上的雨水,落座於茶桌前的長凳,打量著四周陳設,等著此地老板或是夥計前來招呼。

此間不似開在街上的茶鋪,既沒有能容多人同座的大方桌,也沒有半分茶香,隻是孤零零地在不大的廳堂靠內側的位置設了一張長案,容主客對坐。這般陳設,不像是開門迎客的茶館,竟像是那些有格調的人家裡單獨設立的茶室一般,隻是一家人閒來茶飲或待客之地,所以一張茶案便足矣。也正是順著這般感覺,鄧和發覺這廳堂並不大,旁側有一紅木樓梯,真正開門做生意的地方在二樓也有可能。

還不待鄧和將腦中閃過的疑問捋清,樓梯轉角處突兀地出現一人影,人影的主人沒現身,隻是站在被轉角遮擋住的樓梯上,任憑人影在陰沉的光下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這位客人,茶館今天休息。”人影的主人一開口便能聽出是位年輕女子,語氣平淡沉穩,同時也代表著話中聽不出什麼情緒。

鄧和探究地微微向前探身,視線卻依然越不過轉角,便就此作罷,隻是溫和開口:“不妨事,掌櫃的隻要容我在這兒避會雨便好了。這外頭的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我帶著要緊的東西,怕被雨打濕了,隻能進來暫時避一避,打擾掌櫃了。”

雖然看不清樓梯上那人的表情,鄧和的直覺卻告訴他,那人在聽完這話後不是很愉快,隻是一時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趕人罷了。

鄧和微微屏息,回想起這條巷子好像是住宅居多,沒什麼開門做生意的能再讓自己進去避雨了,便隻能寄希望於這茶館的老板是個和善人。

半晌,那人才開口:“好吧。不過雨停了你就得趕緊走,我這裡晚上要盤賬,不方便有客人在場。”

鄧和連聲謝過後坐在茶案外側的椅子上,將懷中捂熱了的稿子拿出來再三檢查過後才作罷,空出些閒心繼續仔細打量這茶館。

不過眼睛剛轉了一圈的功夫,外頭的院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穿著短衫的年輕男子傘都來不及收就快步走了進來。他眼神淩厲,眉角處還有一個一寸長的疤痕,看著就不像是善客。

“阿枝,阿枝!”這個人對茶館好像很熟悉,口中喊著名字就毫不停頓地越過起身準備阻攔他的鄧和,徑直向樓梯方向走去。鄧和剛想跨步過去攔住這人,卻見樓梯上有人現身應聲。

“我就想趁雨天睡個覺,這叫一個不安生,一個兩個的都來擾我清淨。”

樓梯上下來的女子麵容看起來極為年輕,乾淨的圓臉上掛著一對杏眸,若不看其沉穩目光,或是要將她錯認為鄰家妹妹。饒是她口中話語頗為冷淡,眸光中也是古井無波,分辨不出一絲準確的神色,隻在站定後捋了捋身上藤蘿色的旗袍,立在距廳堂幾層台階的樓梯上,瞧著冒雨而來的年輕男子。

被喚作阿枝的茶館主人抱著臂開口:“姬明遠,如果你說出來的事配不上你這種大呼小叫的態度的話,我會把你打出去。”

姬明遠一改進院時凶神惡煞的樣子,神態變得放鬆而隨意,順手將滴著水的傘擱在了台階旁,帶了幾分安撫的態度對麵前人說:“這不是有事著急找你嗎,門裡催得緊,父親就叫我來找你幫個忙。”

鄧和聽著二人說得有來有回的,一看就是相熟之人,便將跨出去的步子收了回來,悄悄地坐回長凳,抬頭看了眼外頭的天色,暗歎了句傾盆大雨還是不肯就這樣停歇,便隻得歇了避開二人私人談話的心思,垂下頭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希望二人可以權當他不存在,莫要趕人才好。

在鄧和察言觀色的時候,扶枝也瞥了鄧和一眼。鴻門所求之事,想來是不便有外人在場旁聽的,看他本是有眼色要離開的架勢,卻不知道怎麼又坐了回去,扶枝見狀便隻得開口謝客:“這位客人,我這邊有些私事,不方便外人在場,麻煩你到旁處避雨。”

說完,還眼神示意姬明遠將他帶來的傘遞給鄧和。

鄧和也是求之不得,他這趟本就是要趕快去遞交稿子的,齊宅的詭案如果不趕在這期報紙印刷前報給主編,就算收集到了再多的線索,也難以趕在巡捕房胡亂定罪前救下這位無辜老仆了。

想著那位巡捕透露這些消息時的神色,他便不敢再耽擱,連聲道謝地接過傘,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銀元,放到茶案上就快速撐傘離開了 ,心中還不斷盤算著方才在茶館耽誤了多少時間,雖然還是遲了點,可主編也有可能被這場大雨拖著還沒下班,自己還是有機會趕上。

不管鄧和此行是否順利,扶枝隻是在成功打發走這個礙事的人後重新將目光放回到姬明遠身上,邁步走下了最後幾階樓梯,坐到了茶案內側的主人位上,慢聲道:“說說吧,姬叔那頭遇到什麼事了。”

姬明遠的麵色隨著外人的離開與扶枝的詢問而嚴肅起來,落座後將麻煩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盤托出。

原是姬明遠同父親姬恒一同為碼頭幫派鴻門效力,姬明遠領門下七堂之一的天璣堂中副堂主之位,而其父早年間便為門主所賞識,一直跟隨門主,為其出謀劃策,是為軍師。此時來尋扶枝,乃是因常與鴻門往來的南北貨商人齊嘉澍出了岔子,齊宅上下幾十號人在前日夜裡暴斃宅中,死狀可怖,傳聞是做了虧心事半夜鬼敲門。

扶枝聽完姬明遠的簡述,沉吟片刻才詢問道:“既是友商暴斃,又與鴻門何乾,更與你們父子二人何乾?”

姬明遠苦著一張臉哀道:“我的姑奶奶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鴻門做的是碼頭生意,人脈比我們命都重要。這齊家人在赭水一帶有些勢力,與鴻門合作有些年頭了,我們老大也是最近才同他家人有些許不愉快。就這麼個檔口,齊家人就都死光了。現在外頭都在傳是我們老大不顧情義殺了合作多年的兄弟,碼頭上閒言碎語也多了起來。龍虎幫那幫狗腿子一向和我們不對付,現在更是不遺餘力地大肆宣揚齊家事,要是再耽擱下去,我們鴻門真要改名叫龍虎幫手下敗將了。老大直接被氣得頭風病犯了,怒氣衝衝地叫我爹三日內查出個結果,然後就臥床養病去了。”

姬明遠說完,還歎上三歎,做足了苦主的姿態,偷偷抬眼觀察,發現扶枝神色沒什麼變化後才恢複正常,隻不過神色還是很糾結:“我爹本來是不想麻煩你的,知道你這裡做事有很多規矩要講,不過這件事真的是太詭異了,老大又讓我們三天時間查個明白,還得避開灰狗子,難上加難。所以我爹尋思這等詭事還是得尋懂行的人來做,這才叫我來求你。”

扶枝不置可否,隻遞了句:“確定不是人為?”

姬明遠見扶枝口風鬆動,忙接上話:“八九不離十。”

扶枝看向外院,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不過地麵還是積了許多水,外頭的路想必是不好走。

“走吧,先去看看。”

扶枝起身,將額邊碎發捋到耳後,隨後舉步往外走去,姬明遠見狀頓時鬆了眉頭,緊跟著走了出來。

二人走出卻愁茶館,院門又是無風自合,牌匾比方才鄧和進門後還要再黯淡幾分——簡直同荒山破廟的牌匾彆無二致了。

潮濕的晚風不止裹住了那兩個漸遠的身影,更讓倒黴的小報記者鄧和一度生了悶氣。他一路緊趕慢趕還是沒趕在主編下班前將稿子遞交審核,隻能垂頭喪氣地捏著稿紙走出驚語報社的大門,腳步逐漸慢了下來,最後站定在門前發愣。

自己想要幫助遭受無妄之災的齊家老仆謝叔脫困,能做的隻有用這篇報道向巡捕房施壓,驚語報社本就人微言輕,現在又錯過了黃金時間,鄧和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難道還要寄希望於亂抓人的巡捕房能快點查清真相,還謝叔清白嗎?

鄧和實在是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他不敢想象一旦齊家凶案這口巨大的黑鍋被徹底套牢在謝叔頭上,將會讓這個花甲之年的老人遭受什麼樣非人的折磨。謝叔為齊家操勞半輩子,不過是因為在案發前外出替主人辦事而幸免於難,就被巡捕們打斷了一條腿後暫時被羈押起來,若是再晚幾天,說不好就會被拿去頂罪了。

“這幫酒囊飯袋…”鄧和忿忿不平地嘟囔著,抬頭望向齊宅方向,突然靈光一現,有了新的主意——吃乾飯的巡捕破不了案,總不能攔著“熱心民眾”上趕子提供線索吧。

敢想敢做一向是鄧和的信條。猶豫不前的腳步瞬間被啟動,他將手中的稿子折好放進袖子裡,而後直往山麓之下的齊宅而去,不論是目擊者的回憶,還是齊宅裡遺留的線索,隻要再多一些線索,或許就能給謝叔多爭取一線生機。

如果這時能有人將整個餘京包攬入視線的話,就一定會發現,扶枝與鄧和走的是同一條路,甚至走在後麵的鄧和再稍微快一點,就能看到坐在汽車副駕閉目養神的扶枝。

天色漸暗,齊宅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