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陰鬱,江麵開始吞吐茫茫白霧,濕氣張開翅翼,冷冷掠過兩岸沼林。
雖然身處江河,但仍凶險。有了之前航海的經驗,雲飲休不敢大意,和江舟師一左一右,守衛在船頭。
後麵的賀澤川打了個哆嗦,扯緊了外袍,靠近了傅槊。
“以水為天,以地為氏。我祖女癸,養育萬生……”
江舟師踏步掐訣,一長物應聲飛起。
那是一串魚骨風鈴。
幾塊魚骨打磨成玨形,十分光滑,散發著珍珠般瑩潤的光澤,下墜著一枚小小的風鈴,在主人的前方上下懸浮。
“去!”
魚骨旋轉,銅舌震響,鈴鈴清音被拋出去,穿過彌漫的大霧。
千絲萬縷的靈力織作源源水練,奔忙著流向了遠方未知之處。
雲飲休胸膛開始隨之起伏。
她雖不屬於傳統修仙之階,但敏銳感受到,魚骨風鈴中蘊含著古老的契約之力,使她體內靈力波動,產生了同頻之力。
未幾,遠方響起了平緩的劃水聲。
“汩——汩——”
一下,一下,撩開了重重霧鎖。
鬼火一下子全部惶惶而滅,仿佛來了懼怕的天敵。
“來了。”江舟師目光悠遠,仿佛陷入回憶中。
沉滯的水波像凝固的油脂,僵硬地晃動著。
有一瘦長人影撐一竹筏,蕩開煙霧,緩慢地出現了。
這人披一破舊蓑衣,頂大的烏黑鬥笠頂端微微隆起,像長出一顆肉瘤。他以深藍花布裹麵,難以窺其真容。
江舟師眼中閃過一絲赤裸裸的厭惡,而後迅速壓下,隻聽她揚聲道:
“無雷無雨,天氣尚可。船上有驚魂者,煩請匠人舍一碗鎮魂湯。”
那人撐槳不動,似乎也在打量船上。他亦融入夜色,叫人難以捉摸。
雲飲休見此上前,使勁探出身子,雙手捧著一袋靈石道:
“這麼晚了還勞煩匠人,實在過意不去。這是小小心意,還望笑納。”
靈石乘著靈氣順滑地到了筏麵上,撈屍人拿手扶了一下鬥笠,緩慢地與這堆笑的女人遙遙相望,一言不發。
氣溫持續下降,寒氣從四麵八方湧來,雲飲休笑得臉都快僵了,仍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江舟師用靈力維持著魚骨風鈴的運轉,保護者全船,心下亦有幾分不安。
畢竟,上一次同這夥“不詳之人”打交道,還是很久以前。
世情薄,人心惡,無人敢輕易擔保。
良久,匠人把一個乾癟的水囊扔上了船,等待的兩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多謝。”雲飲休難掩喜色,稚娘同她一般體弱,生魂不宜離體太久。這下好歹有了辦法,她看向江舟師。
“雲老板,給我。”江舟師從她懷中將水囊拿走,遞給了離她最近的賀澤川,急急催促道,
“快快讓她服下,務必一次入喉,千萬不可間斷。”
雲飲休聽她這話眉心微動,賀澤川已拿著水囊趕緊跑了進去。
傅槊衝雲飲休點了一下頭,跟了進去。
船這時一晃,雲飲休把緊船邊,視線往前方一瞟,好似見到這撈屍人站在一口壽材中。
她搖搖腦袋,再看去,明明還是一排紮得緊實的綠筏。
隻是圓柱形的握杆上多了一根綁緊的大紅布條,一尺長三寸寬,在黑夜中反而沁出沉墜的藍來。
“雲老板,離遠些。”江舟師將她往後拉了拉,出聲提醒道:“這匠人要開始撈屍了。”
雲飲休應了,往後退去,卻全神貫注地盯著對麵,難免新奇。
隻見這撈屍人沉默地向前劃動,江麵上腐敗的草枝一下子淹過竹筏,蔓上他的腳麵。
他蹲下去,修長的手拾取一根枯枝,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後迅速起身,用棹竿努力地去挑開江麵的雜物。
“咕嚕……”障礙物清走了,江水打了個嗝,一個四方體和一圈圈紅色花瓣浮出水麵。
花香中混著淺淺的腐敗氣息,雲飲休捂鼻,眼睛一時瞪大了。
這是一具浮屍?
隻見他四肢彎曲成了直角,插入水下,脊背的布衣連裂縫都平整光滑,活脫脫一個人體四足凳。
匠人一言不發,開始用棹竿勾連“凳子”。
近了,近了。
屍體突然抖動起來,骨架發出“哢哢”的聲音。
被折斷的手腳胡亂揮舞起來,撲打著水麵,宛如活人溺水時的求救。
江舟師抿唇,沒有動作,她要看看對麵的人怎麼辦。
“哇——呃!”
奇怪的叫聲響起。
雲飲休和江舟師循聲望去。
一隻肥美的蟾蜍,一下子蹦到了竹筏上。
“好大一隻食屍蟾蜍。”江舟師感歎,那股無名厭惡再次占據心房,也隻有他們還會豢養這種臟東西了。
雲飲休聽在耳裡。這東西生得醜陋,又以腐肉為食,雖不及長空雄鷹,說不定尚有藥用價值。
又寬又長的舌頭輕易地纏繞在了浮屍身上,一種濃黃色的黏液立即分泌出來。
浮屍肉眼可見的迅速消鱉下去,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雲飲休聞得有種暈船之感。
不多時,那蟾蜍便食飽喝足,
它打了個轟隆飽嗝,後腿一彈,忽地縮成正常大小,跑回了竹筏上。
撈屍人衝它展手,它順著主人的手臂,兩三下直接躍上了鬥笠,乖乖一臥,凸眼一閉,直接入睡了。
蟾蜍重新恢複成了鬥笠上的肉瘤,撈屍人揭開大紅布條,沒有再看船上一眼,劃棹離去了。
正如來得莫測,去也神秘。
不多時,已遁入塵煙,再不見萍蹤。
“哎,水囊!”
雲飲休才想起沒有還給人家東西,她衝進艙內。
林稚娘魂魄入體,在榻上睡著。
卻見一室尷尬。
“水囊呢?”雲飲休問。
賀澤川兩手一攤:“沒了。”
雲飲休看向守在林稚娘身邊的王悅兒,後者一扭臉:“聽他胡言,還在呢。”
“那就拿來呀。”雲飲休不解地伸手。
直到傅槊放上一坨白色薄膜,像殺魚時掏出的內臟,但要比尋常魚泡大出許多。
雲飲休一縮手,沉默了。
“那個鎮魂湯,是拿魚肚包著的。”傅槊見她不要了,隻好自己包好,準備丟掉。
“……”
雲飲休恍然大悟,怪不得叫稚娘一口氣吞下,這要是間斷飲入,這水囊顯出原形,隻怕還沒咽呢就被魚腥味惡心吐了。
雲飲休甚至有一絲慶幸。幸虧是魚肚,要是某些動物的膀/胱她估計也要暈過去。
“還算順利,大家早些安置吧。”
幾人散開,江舟師早就重新回到了艙底。
雲飲休吹滅燈,一時沒有睡意。
凡行船,十有八九出師不利,以後打死賀澤川她也不會再選擇如此出行方式了。
次日上午,行船終於平安過了險灘,高山夾峙直插雲霄;川流不息,蜿蜒曲折。
索陵郡治所為索縣,地域廣闊,一條大江自西向東,生養無數族民,是南夏王朝主要的產鹽地之一。
賀澤川的姨母名為賀祺,為人溫柔,正是嫁給了當地的樊氏,生有一雙兒女。
後來當今聖上勵精圖治,放寬了榷鹽商的準入限製。樊家借齊東風,順利掌握了大大小小十餘處鹹池,拓展了規模,一躍成為當地有名的鹽商之一。
兩岸綿亙如畫,她們終於來到了索陵渡。
渡口人密如織,岸邊打魚曬網和兜售河鮮的挨在一起,走來走去的力夫們正搬卸貨物。
遠處更是紅火熱鬨,鑼鼓喧天。
豔陽高照,碧水藍天下,有三座巨大的彩色紮骨神像。
個個點睛威嚴,正在花轎衛隊等長龍的簇擁下緩緩出巡,底下攢動著密密麻麻的人頭。
如此盛況,雲飲休終於感受到佳節來臨的氛圍。
她深吸一口氣,鼻腔裡充斥著陌生的味道。
那是香燭、葦葉和菖蒲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得來的濕潤氣味。
重新踏上陸地的感覺真是好啊。
“雲師,我表弟傳音說,他還沒結束訓練,讓咱們現在周邊逛逛。”
賀澤川和傅槊一邊清點行李,一邊道,
“我看大家水路也走膩了,我和槊先去尋摸著套個馬車,這條道直行,儘頭有個鹽女廟,半個時辰後咱們在那見。”
“那感情好!”王悅兒拉著林稚娘頭也不回地鑽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們這些人,玩心一個賽一個重。
雲飲休再一回頭,那倆也不見了。
這夥人,屬兔子的,說沒影就沒影。
就連江舟師,尾錢沒拿,直接走人了。
這樣也好,她還省一筆。
雲飲休自己也逛起來。
雲飲休有時候覺得她在萬方的經曆如同一款電子遊戲,比如她現在跟玩家一樣,湊在人群中聽NPC們交談。
“郡守一直稱病,今日怎麼露麵了?”
雲飲休掂了掂腳,沒有找到。大官們出席這種場麵,當然不會擠在人群中得一身臭汗,隻怕是在最高的建築上觀賞吃茶呢。
雲飲休一抬頭,四處扭了扭,果然在東麵一處臨街高樓上找到了一群華服。
“彆說,容光煥發了。”
“我看呀,八成也那個啦!”
哪個啊?
雲飲休可太好奇了。
“哪個啊?”原來這人也不知道。
“就是……吃了照山娘娘的愈病紅子了。”
“街坊們,乩童來了!”
忽然有人指著後方大喊。
百姓們紛紛回頭。
後麵的遊神隊伍中,出現了她不曾見過的奇特景象。
五六個赤衣男子打著赤腳,正莊嚴地踏步行進。周圍的人俱在他們二尺之外,無人敢靠近他們。
因為這六位的麵頰皆穿了一支大鐵針,從他們的臉頰穿進口腔,再穿從另外一側臉頰穿出。
最後一位是個男侏儒。
沉沉的鐵令箭泛著寒光,使他的臉頰像兩個秤砣,似乎馬上就要重重地砸向地麵。
而長長的針從他的腮部穿過,搭配他的矮小身材,竟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哎,彆擠……”雲飲休看得入迷,不知被誰一屁股頂出了人群,差點摔個狗吃屎。
那侏儒不知道為何,也被絆了一下,衝向了地麵。
眼看他就要命喪於此,雲飲休閃身一滾,出手抵住了他的身體。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鮮血從嘴裡噴湧而出。
那人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著抓向臉,卻又放下。他兩隻眼珠篷得通紅,明顯承受著巨大的疼痛。
“哎呀呀,死矮子回家吧,跳蚤大小還學人家遊神!”
“你懂什麼,做乩童一場下來一百下品靈石呢!”
男人嘴裡鮮血直流,他著急地望向隊伍,想要掙紮站起。
一旦掉隊,一切就白費了。
雲飲休不忍,默不作聲地扶起他時,指尖輕輕劃過侏儒的袖口。
那侏儒的血頃刻之間便止住了。
那是她的止血散,和最後一點曼陀羅粉。
乩童一怔,來不及道謝,慌忙疾行,重新歸入了遊行隊伍。
見侏儒沒有出醜,人群中立刻投來幾道凶狠的目光,仿佛要在雲飲休的身上錐出窟窿來。
雲飲休不欲引起注意,正要轉身,卻感覺三枚毒針直超她奔來,
不好,她旁邊正好經過一人。此人白布短袍,似是貧家老婦。
雲飲休迅捷側身一擋,那三枚毒針便鑽入她的寬袖。
“嘶——”一股難耐的酸麻,沿著手臂鑽入了她的整根脊柱。
她趕緊吞下一顆牛黃丸,那感覺緩解大半。
“咦?”
前麵的人轉身,突然指著她開懷大笑。
“哈哈哈,癡兒,癡兒!”
短衫赤腳,赤胸坦腹。
頭發半黑半百,眼界魚尾紋泛著絳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瘋癲得不能再瘋癲。
雲飲休沒有理她,兀自捂著手臂,朝鹽女廟去了。
*
鹽女廟的不遠處。
“你出格了。”傅槊麵無表情。
“我當然不想貿然找你。”
遊初一不欲與他浪費口舌,簡單扼要:
“可事情敗露了,我妹妹那個不中用的,沒有瞞過。我師尊隻怕在趕來的路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
“傅槊,我願意付你一萬上品靈石,隻要你儘快把那東西趕出來。”
傅槊斜了她一眼:“不是錢的問題。若要仿製得以假亂真,最快也要個把月,當初你我都是說好了的。”
遊初一漲紅了臉,她慌裡慌張,可見真的走投無路。
“七分,隻要七分,我去找全另一半,補足那三分。”
傅槊輕輕嗬笑,仿佛不信。
遊初一強壓怒氣:“你儘管做好分內之事,我為了這交易,連妖皇的密信都偷了出來,隻為哄那大妖回去。他日東窗事發,猜猜你我是何下場?”
傅槊收起輕蔑,看向遊初一的眼神頓時如冰雪一般,冷得叫人心寒。
這是在威脅他了。
他孤家寡人一個不要緊,連累了其他人可就不妙。
思及此,傅槊終於鬆口:
“五天之後,鹽女廟前交貨。”
“三天,聽我傳音。”遊初一毫不留情地壓縮時間,比起和陌生人的情麵,命和自由更重要。
“允。”傅槊丟下一字,甩袖而去。
*
王悅兒和林稚娘逛了一圈,曬得受不了,決定先去廟裡避暑。
鹽女廟外攤販不少,正熱情叫賣。
一個可愛的女侏儒正向街邊行人兜售自己的古怪玩意兒。
接近午時,熱浪襲來。花朵卻十分新鮮水靈,不懼暑熱,墊在下麵。
上麵則是一個個擺列開來的梭子型蟲蛹,多為暗棕灰黑。
“小姑娘,你看。”侏儒姑娘朝林稚娘招手,她指向旁邊一支用竹簽固定的蛾子。“孵出來就是這樣的,你可以養它很久的,隻要五十下品靈石。”
那是一隻十分耀眼的蛾子,翅翼是極為漂亮的海藍色,在陽光下如寶石閃爍。
王悅兒懶得聽她推銷,扭頭看見雲飲休和賀澤川來了,迅速以不太明顯的腳步“跑”了過去。
而林稚娘蠢蠢欲動。
“嗯……不知姐姐你是否再便宜些?”
小姑娘講價呢,傅槊亦來了。
他遠遠看見這花團錦簇的攤子和攤前的林稚娘。
還有站在孩子背後袖手旁觀的三個大人。
“時光飛馳,這騙人的小把戲還是經久不衰啊。”
賀澤川感歎道。
“我第一次來姨母家,就被坑了,那個時候還是十個靈石。”
雲飲休和王悅兒捧著一個紙包,正在嗑瓜子。
“那你不提醒稚娘?”王悅兒睨他一眼,嘴裡哢嚓一咬。嗯,香甜生津,是梅子味道。
“此言差矣,不親身經受的挫折,往往不會令人長記性。”賀澤川嘴上感慨,手卻伸向王悅兒那,饞的很。
“你倆彆光顧著自己啊,給我來點。”
雲飲休見林稚娘已經成功拿下,咽下瓜子仁。
“稚娘,走啦~”
雲飲休方喊出聲,卻身形一滯。
她的腰椎?
她感受不到腰椎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