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婦怒言(1 / 1)

葉府花廳,月洗高梧,一片靜謐。

木雕花鳥們蜷縮在寬大的廊簷上,靜靜窺著內裡。殊不知,廳裡的十二把椅子亦眺望著夜空。

雙燭搖曳,中首一張高幾上設瓶爐三事。

一鼎三足雙頭麒麟爐中香藹馥馥,兩股白煙悠悠繞繞。

雲飲休拿著香箸,將一小塊幾近透明的犀角夾入爐中。

未幾,獸爐開始忘情地吞吐大量煙體。

慢慢蘇醒的沉香與白檀散發著冷意,爭先恐後湧出了花廳,奔向天際。

幽冥之境如水淵,深不可測。

雲飲休穩坐高幾之後,垂眸等待。

一隻女鬼忽地撥開迷煙,從霧中現身,正是王悅兒。

她彎腰攏住雲飲休,與她耳邊輕語:“傅槊辦好了,有此椅,陰魄必不能損傷陽魂。”

雲飲休舒了口氣:“來了。”

花廳騰雲駕霧,淹沒在一片青藍之中,一人飄然而至。

“雲老板?”

旁邊的椅子坐了一人,女子三十左右,風姿綽約,柳葉彎眉一蹙,便有九分潑辣。

她隱隱不安,但還是衝雲飲休點了點頭。

“葉夫人,開始吧。”

雲飲休頷首起身,廣袖輕拂。

滿室氤氳呼吸間分裂消散,燭花劈啪,室內的十二把椅子已然盈盈。

九個死去的夫君深情地凝望著雲飲休身旁的葉紅櫻。

終是那六君和年紀最小的九君哭出聲來。

“娘子,你終於肯見我們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哇……”

“櫻娘,你這個負心女……”

一時間座中相泣,葉紅櫻也有了幾絲淚意。

雲飲休拍桌而起,室內恢複寂靜。

“吾名雲飲休,今次燃犀照幽,僅為了在座各位打開心結。”

她將那調人腰牌高懸半空,晃悠悠飛起一周。眾人沒有異議,她才收回懷中。

“天不老,情難絕。郎君們相思不改,但終究陰陽相隔。葉夫人青春少艾,諸位豈忍心看她後半生孤單寂寞?不如就此罷休,毋再乾涉婚嫁。”

長君見此陰沉沉開口了:“自然是不忍心。我們不能還陽,已打定主意,讓櫻兒同我們一起入居冥間。”

葉紅櫻冷哼,偏頭罵道:“我早知道你們狗嘴吐不出象牙來,要不是為了這所謂的體麵,見你們一麵我都怕折壽。”

一石激起千層浪,花廳霎時變成了無硝煙的戰場。

男人們開始發瘋,有聲嘶力竭哭喊的,有互相對吼指責的。

“娘子,你舍得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六君驚詫捂嘴,肩膀瑟瑟,那叫一個委屈:“我們為了守著你,都沒有投胎啊——”

葉紅櫻直接扭頭和雲飲休道:“你看看,又來了。”

葉夫人和外人這一歎,那些人又是一頓哭訴,眼看著就要撲上來,貼身上前和葉紅櫻“解釋”,王悅兒趕忙護在夫人身前。

“嗡——”

數個光幕立現,如同一堵牆擋在了九個男鬼身前。

長君不悅開口:“櫻兒,你安置法陣,是怕我等加害於你?”

葉紅櫻不語,肩膀沉了下去。

王悅兒“嘁”了一聲,為葉夫人打抱不平。

“都是陰間的死鬼你裝什麼蒜?你驚她一下,輕則纏綿病榻,重則生魂離體。到時候你們一哄而上將她拘了,可不皆大歡喜?”

雲飲休聽得爽翻了,暗暗給王悅兒豎了個大拇指,特聘調解助手不是浪得虛名!

雲飲休趁熱打鐵,莊重地往空中拋了一道法咒。

金光四射,懸浮於正中央,正是真言咒。

“各位,此乃真言咒。從此刻開始,謹言慎行。”

令人捧腹的是,放才還委屈得要掀翻屋頂的男人們規規矩矩地閉口不言了。

葉紅櫻發笑,這就是她曾經結合的男人們。

雲飲休適時提醒:“夫人,請暢所欲言。”她鄭重地看向葉紅櫻,“從前未說出口的,默默咽下的,都要讓他們聽到。”

“好。“葉紅櫻答應起身,她登時眼圈發紅,呼吸變得急促。

肚子裡積攢的委屈和苦水,在往日中怎麼也倒不儘。今日,就讓她說個痛快。

就先拿這個最愛哭哭啼啼的開刀!

“六君你入府時,我是怎麼安頓你爹和你長姐的?他們的鋪子我起碼添置了一半,你死了我可有登門要回產業?”

“我爹沒——”真言咒震出一道金光,六君忙噤了聲。

葉紅櫻又看向三君和四君:“你倆一個同我過了一年,一個同我過了半年。每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園子裡的果樹你們追過一次肥,還是修過一次枝?”

三君和四君低頭。

葉紅櫻還沒開始責備,七君搶先道:“娘子,我尚在人世時為果園跑了不少生意,自認無可指摘。”

“是啊,錢賺得不少。”

然而下一刻葉紅櫻直接指著鼻子,氣得直抖。

“你酒後向合作的東家們吹噓自己獨攬一麵就罷了,竟然還想著納妾!南夏王朝還沒覆滅呐,你就上趕著行北虞的風俗了?”

雲飲休和王悅兒狠狠翻了這個七君一眼。

葉紅櫻哽咽,硬是把下麵的話順出。

“伴我長大的丫鬟,果園裡乾了七八年的女工,緣你吃人家豆腐,一個個都不乾了。她們跟了我那麼久哇,風裡來雨裡去——”

葉紅櫻嘴唇都在顫。

“就因為你這個殺千刀的,葬送了我和彆人的情誼,你真該死啊!”

“還有你!”葉紅櫻狠狠朝向縮如鵪鶉的九君。

“你年紀最小,打的什麼主意當我不知?”

九君盯著地上,嘴裡卻不服。

他喃喃辯駁:“是你祖父死之前同我父親母親提聘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葉紅櫻嗤笑,眼中鄙夷,一指空中金咒。

“你敢在真言咒下發誓,從來不曾動過一絲外心邪念嗎?我祖父過世之後,你有沒有哄我去吸食那致人成癮的阿芙蓉,好獨攬果園,吞並家業?”

九君避而不應,葉紅櫻直接恨得大吼:“你發誓啊,發誓啊!”

九君經這麼一嚇,哇地大哭:“我錯了,娘子……是我居心不良……”

雲飲休和王悅兒倒吸一口涼氣。前者急忙關切詢問,卻被葉紅櫻按下把脈的手。

葉紅櫻退後幾步,倚在了雲飲休的扶手上,搖頭:“他蠢鈍如豬,被人騙了,買的是假貨。”

雲飲休這才放心。

罵完該罵的,葉紅櫻轉向剩下那四位。

“八君,你本是遊俠,大陸遼闊,當有你的印記。可惜,你為了我,安於此處。”

八君默默彆過臉去,不敢看她,隻道:“紅櫻,莫哭。”

他這一聲勸,到叫葉紅櫻再也憋不住,淚如泉湧。

“二君,三君。”

這是兩個書生。

葉紅櫻抹淚,“我贈你們盤纏赴京趕考時,並未抱有僥幸心理,作什麼狀元夫人。但你們為我題的詩文曲詞,我都好好留著。”

兩人掩麵啜泣。

葉紅櫻轉向四君。

“你我相伴最久,園中貢品每次都是你親自送鏢,一走就是幾十裡,輾轉水陸,還要掐著時間,怕果子變質。”

她的淚怎麼也擦不乾。

“你風雨兼程,總磨得一腳血泡。給你買了那麼多雙好靴子,怎麼就是不穿啊……”

葉紅櫻不忍再說,直到他去世,她才從床底翻出嶄新的一雙又一雙來。

鏢師欲走前為她擦淚,卻又不能,訕訕笑了,帶有哭腔。

“娘子親手縫的,我舍不得……”

葉紅櫻憤憤癟嘴,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傻子,那是買的,我騙你你就信啊……”

還剩最後一個人,長君。

葉紅櫻抹了一把眼淚,緩和了一下情緒。

“雲老板,你知我為何有九個丈夫嗎?”

雲飲休搖頭。

在來的路上,大家討論過。

猜測葉夫人是傳說中的天煞孤星,還是所謂的“克夫命。”

雲飲休忽然意識到,也許這個故事,並不需要太多邏輯。

男的,死就死了,與葉夫人有何關係?

從雲飲休的視角出發,葉紅櫻和真言咒幾乎持平,她開口了。

“爹早死,娘改嫁。我十五接手果園,從一個莊稼人做起!日日夜夜,彎腰曲背,到十八歲就再也沒長高。”

葉紅櫻很矮,這是她的遺憾。

“我今年三十歲。”

葉紅櫻比出三根手指。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打出了名堂。”

她自豪油然,揚眉吐氣中禁不住哽咽。

“荊棘櫻桃特供官員貴族,甚至擺到宮宴。但是,我還是得不到認可,除了我祖父,包括整個上庸郡——”

葉紅櫻語調又突地降下來,像墜入深穀。

“因為他們看不起女子……”

她笑了,這笑被苦水浸泡了三十年。

她仰天大喊:

“因為我是女子。”

一浪高過一浪。

“因為我是個女子!”

她一字一句,脖子青筋暴起,這是一個憤怒的女人該有的權利。

“所以即使我是這果園的主人,爺爺也要為我配個男人,直到他彌留之際,還在叮囑我。”

葉祖父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緊緊抓著孫女的手,萬千感慨中,還是惋惜她不是個男孫。

“紅櫻啊,女子本弱,你得找個丈夫啊,切記……入贅亦可……”

聰明的人有時候隻能充當傻子。

葉紅櫻知道,她的櫻桃園再出名,人們熟知的,還是她那樁樁件件的風流韻事。

無人關心她是個成功的果農,無人知道她改良了灌溉技術,合作研發了驅鳥的法陣。

任憑她作出天大的成績,生前死後,人們都隻願獵奇、咀嚼她的桃色情事。

“女子自被我們消遣,這世上可崇拜捧高的另有他人。”

葉紅櫻步伐緩慢但又堅定,她來到長君麵前,熱淚滾落。

“你我少年夫妻。”

長君笑了,他就知道紅櫻不會忘記他這個原配。他可是葉老祖父親自定下的公子,書香門第,清清白白。

然而,葉紅櫻接下來的話,徹底攪毀了他心中期許。

“可我不愛你,從頭至尾。”

葉紅櫻一字一句,身子都在抖。但她不敢停歇,發泄著自己心中冤屈。

“你下葬那天,你不知我有多高興。我終於不用再見你這張臉了。”

葉紅櫻回憶起那一晌貪歡,雙目炯炯。

“我養活了整個葉府。而你,自稱主君,日日以禮節壓人。要我跪地奉茶,站立布菜,服侍公婆——你死得好哇,好哇!”

葉紅櫻捶地大笑。

這是一個婦人最惡毒的詛咒。她寧願守寡,也不要同自己做夫妻。

長君從椅子上跳起來,眉毛倒豎,氣得破口大罵:

“葉紅櫻,你違背倫常!夫為妻綱,根深蒂固,南夏女帝統治了兩百年,都不能邪化百姓,堪堪廢除了一個納妾製!你睜開眼看看,誰家女兒不是順從自己的夫君,休談什麼愛與不愛——”

“我呸!我葉紅櫻就是要說,我不愛你!我不要做你的妻子,我是我自己!”

葉紅櫻無比暢快,她看著原配的醜態,樂得前仰後合,淚水決堤。

長君慘淡,麵色萎黃。

“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他周身鑽出紫黑色氣的怨氣,像章魚的觸手,企圖分解光幕的阻擋。

葉紅櫻呆站著,一時失神。

“悅兒!”

旁觀已久的雲飲休終於出聲。

王悅兒飛身將葉紅櫻帶回高幾之後,雲飲休對這群男人冷冷吐出兩個字。

“滾吧。”

雲飲休快遞揮袖,那隻香爐便滾翻在地,香灰撒了一地。

九鬼旋即原地消失,退回了幽冥之地。

蠟燭燃儘,花廳晦暗,獨月光憐惜,灑進清輝。

王悅兒摸了摸葉紅櫻的肩膀,安慰道:“夫人,他們走了。”

葉紅櫻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用衣袖擦來擦去,悶聲掩麵。

“這淚,怎麼也流不儘啊……”

王悅兒環住了她,雲飲休摟住她倆。

三個女人都沒有說話,亦無需說話。

因為她們知道,彼此的淚水早已打濕衣襟。

這一生流不儘的淚,原是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