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龐大的車馬辰時離開了全寧縣,於山路上踏風行進。
人在前,行李物品在中,牲畜在末。
幾匹棗紅陸馬拉著一個龐大的鍍金的鐵籠,車輪滾滾,碾過碎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一頭毛發油亮的麋鹿在裡麵安然睡覺。
一個女人靠在它身上,不怕顛簸,閱讀著藥典的圖畫。金燦燦的陽光慷慨儘灑,女人輕哼著歌,一臉明媚。
“全體,休息一刻!”前麵傳來遙遙令聲。
車隊休整,鳳詡之靠在軟塌上喚來馮轅,手裡把玩著一管洞簫。
“如何了。”
“回稟殿下,那位……”馮轅支吾其詞。
馮轅不敢說其實那女人吃得香睡得足,還把籠子清理得十分乾淨,甚至跟看守的侍衛央來幾捧野花裝點鐵籠,搞得他的佩服之情都要油然而生了。
鳳詡之翻了他一眼,端起一盞茶吹了吹:“說。”
“雲姑娘對待那頭麋鹿親切有加,在煉丹一事上頗為專注。”
鳳詡之嗤笑,她腦子裡麵是不是裝了幾百斤漿糊?是讓她作麋角丸不是讓她來伺候那頭畜生的!
看來還是通緝令撤得太早了,應該把她丟進大牢舂米,她就痛改前非了!
“我看她是做戲。”鳳詡之探出車外,金玲作響,隻見遙處的籠子一片平和寧靜,旁邊有幾個侍衛和婢女都圍在她身邊,聊得快活。
鳳詡之回身,那女人悠然自得的畫麵真是醜陋。
“哼!給我繼續盯著。”鳳詡之沒來由地煩悶,將茶盞重重一扔。
車隊再次駛出,很快入了扶風郡。
扶風商會的慶典本該早早舉行,緣於天氣不佳,許多外地的賓客未按時到來,於是推遲了三天,並未錯過。
而雲飲休開出的藥方中,有幾味珍貴的藥材都出現在了此次內部拍賣名單中,故鳳詡之決定帶她出席。
一行人午後到達時,商會著人傳話,說所有參與拍賣的人均受邀參加今晚於仰恩閣舉辦的晚宴。
雲飲休美滋滋地睡醒,沐浴梳妝後,就被侍女引至鳳詡之麵前。
她梳了垂發髻,一襲織錦煙紫羅裙,行禮時耳上東珠輕晃,鋒芒儘隱,柔弱美麗。
鳳詡之滿意地點點頭:“走吧。”
“麋君子能一起去嗎?”
雲飲休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天真。
“可以啊,提前把它的頭砍下來。”
鳳詡之陰森森回道。
“不敢,不敢。”雲飲休笑吟吟欠身。
雲飲休一路不斷試探這位南夏聖王爺的底線。她覺得自己有種破罐子破摔的鬆弛感。
折過長廊。
“殿下,我有自己的名帖。”雲飲休跟在他身後又小聲嘟囔。
鳳詡之並不回頭:“你瞧不起本殿?”
“當然不是!”雲飲休坦蕩否定,“小女子青春妙齡,與王爺你一同出席,傳出去總歸不好……”
“如天下萬民皆輕易生此看法,隨意造謠女子,豈不表明我鳳氏王朝的治理不得民心啊。”
鳳詡之語調閒適,卻狠狠扣了一頂謀逆的帽子下來!
雲飲休立即閉嘴,不敢再惹這尊煞神。
霞光消褪,夜幕籠罩。
仰恩閣原名奉仙樓,聖上潛邸時曾經多次臨駕,共邀才子女官飲酒賦詩,題於壁上,一時傳為佳話。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四周空闊,雕梁映日,不同於如意樓那般花團錦簇,而是多見碧闌綠幕,與湖池相得益彰。
在華麗宏偉中凸顯出玲瓏的淩塵脫俗來。
扶風商會創辦二十年,會長人稱錢二爺。他名下產業頗多,至今仍親自打理仰恩閣。據說德高望重,喜愛提轄後輩,亦常蓋粥棚施舍窮民。
錢二爺年逾古稀,不妨精神矍鑠。他早早帶著一幫人迎在紅綠杈子前。
“恭請王爺千歲。”他恭敬下跪,身後之人齊齊效仿。
“免禮吧。”鳳詡之理所應當地受了,也上前親自扶起老翁。
“自陛下登基以來,本殿再未踏足此地。七年了,二爺彆來無恙,身體可還康健。”一番話說得親熱。
後麵夾著尾巴的雲飲休想,果然貴族階層們的演技更上一籌。
“怎敢讓王爺掛心。聽聞王爺路上小有波折,老朽夜不能寐啊……”說著老爺子抹了抹淚。
“是本王不好,惹得二爺驚憂,咱們先進去吧。”鳳詡之作勢就要入場。
雲飲休一個激靈。
不介紹我?那不成!
雲飲休趕緊搶先一步,自來熟道:“小女子雲飲休,拜見二爺!”
“你是?”錢二爺遲疑,目光在雲飲休和鳳詡之之間來回掃了掃。
“我與賀寧賀老板是同鄉,雍城雲氏飲園。”雲飲休笑著提醒。
“嗷,你就是那位釀出羅浮春的雲娘子啊,哎呀,少年英才啊。”
錢二爺想起來了,笑意不減,轉頭和王爺道,“您有所不知,華大人曾在小店住過幾日,向老朽頻頻誇讚娘子的手藝。”
雲飲休低頭慚愧:“哪裡,哪裡。”
華珺?聽到熟悉的名字,鳳詡之的視線落到雲飲休頭上。
雲飲休什麼時候和她搭上了。
不過,華珺還一時半會回不來呢。
一番寒暄之後,眾人安然入內開席。
本朝慣於山水間設宴,追求自然意趣。隻見內裡拱橋相連,亭閣錯落。鳳詡之自然入席最大的水榭,觀荷而坐。
侍者們捧碟而入,綠橘紅柿,不限時令。除了下酒插食,光是勸酒果子便足有一十八道。扶風臨海,以水為食。對蝦菊螺白灼成盤,鮮貨比比皆是,一時令人瞠目。
按照以前,雲飲休必定仔細觀察研究,但今時不同往日。
雲飲休自覺找了個尾席,心事重重地應酬著,又不著痕跡地四下張望著,終於在不遠處的亭子找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池畔正有一群年輕的男女投壺為樂,互相叫嚷著不準使用法術,歡樂得緊。
幾個人趁此偷溜,默契地尋了片無人的靜地。
“雲師,你沒事就好!”賀澤川小跑著,大喜過望!天曉得他們這幾日等得有多苦!
一道身影搶先撲進她懷中,正是林稚娘。
雲飲休輕輕拭去她的淚滴,柔聲問:“稚娘,這幾日可有好好讀書寫字?”
林稚娘點頭,卻有些心虛。
賀澤川立馬打圓場:“你深陷危難,這孩子素來視你第一重,茶飯不思。若不是我和王悅兒輪番開導,隻怕你今日摸到的,就是一把骨頭了。”
林稚娘和雲飲休同時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賀澤川哈哈大笑。見他這般,雲飲休也沒掃興,壓下了詢問釀酒課業的想法。
“悅兒呢?”雲飲休又問及。
“你還不知道麼,那日大雨傾盆,眾人慌亂中各顧各。她躲避不及,紙衣裳被雨淋了個稀巴爛,你又不在,沒人給她作外袍,哪還能遊逛呢?”賀澤川憋了一肚子,統統吐個痛快。
雲飲休四下瞅了瞅:“傅槊呢?”
“喵~”傅槊抱著玄熊出現了,人高馬大的抱著貓,稍顯滑稽。
他飛快地瞧了雲飲休一眼,抿著嘴唇,似乎並不打算開口說話。
“雲師,你讓我說你什麼好?”提起這隻小黑貓,賀澤川又是滿腔牢騷。
“那枚妖丹讓你自保,你反手就喂給這貓,讓它平白得了相當於人類的金丹修為!”
雲飲休撓了撓黑貓的下巴,小家夥變胖了。玄熊還記得她,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玄熊本不該喪命,又機靈可愛,這是它的造化。”雲飲休笑笑,不以為意。
“對了,那個……”賀澤川對那個名字噤若寒蟬,靠近雲飲休擠眉弄眼道。“沒虐待你吧?”
林稚娘投來關切的目光,傅槊掂了掂玄熊,換了個姿勢抱它。
“我說了,你們可彆嚷嚷。”
雲飲休把自己做麋角丸的“來龍去脈”簡單概括了一遍。
“什麼?!”賀澤川驚呼道。
“噓——”雲飲休連忙讓他收聲。
賀澤川眼珠子快要掉地上了,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那個藥丸在聖祖時期風靡一時,人人獵殺取角乃至麋鹿瀕臨滅絕。妖族直接出麵討伐,聖祖大怒,將其列為了禁藥!”
雲飲休古井無波。
賀澤川難以置信:“你知道?”
“我後麵才知道的,”雲飲休無奈點頭:“木已成舟,慢慢想對策吧。”
“麋角自動脫落還需時日,咱們先參加拍賣會。”
賀澤川來回走了幾步,提議道:“我聽說朝中言官最近對那位的行事頗有微詞,而聖上生辰將至,他不日便要回去侍奉。得瞅準時機,為你脫身啊。”
實則雲飲休胸有成竹,她沒有聲張,麵上萬分同意。
“拍賣期間,咱們多商量。”她又催促道:“我吹吹風,你們快回席上去吧,省得賀老板擔心。”
賀澤川拉著林稚娘走了。
“你沒跟他們一起?”雲飲休轉頭,卻發現還有一人。
傅朔將玄熊放到她懷裡,“裡麵悶,我想出來走走。”
雲飲休接過小貓,又聽傅槊一副彙報口吻。
“那枚避水珠不易隨身,我想打磨成項鏈或者其他樣式,讓稚娘佩戴在身上。”
“辛苦你了。”雲飲休捏了捏玄熊的肉爪爪。
兩個人談話間,突聞角落異聲。
“你這道士混說些什麼,木頭是十年的酸棗木,哪裡有戾氣?”
戾氣?
雲飲休和傅槊對視一眼,悄悄走近。
那人穿著交領短半臂,身形壯碩,胡須濃密,模樣似曾相識。
他正張開雙臂攔住一個紮了單髻的道袍少女,身後一張小幾上壘著幾隻木碗。
雲飲休認得這個女子,席上方見過,投壺一把好手。說是紫宸宮某真人座下的關門弟子,隨她師兄一起下山遊曆,順便為師尊尋找罕見的物什作壽禮。
少女自然不依,拿出一張黃符正義凜然:“你給我退後,我要打散它,不然它會害人的!”
男人哪肯,他語氣軟了許多:“不行呀法師,你的符火會灼傷我的木料啊。”
“你怎麼如此固執,這是戾氣,戾氣你知道是何物嗎?!”少女厲聲,“你捫心自問,難道不曾感受到異常?”
“我……”男人半是下跪,央求道:“求您高抬貴手,我婆娘懷了孩子,我就指望這倆個工錢給她坐月子啊……”
“讓開!”
“求您給一條活路吧,嗚嗚嗚……”
雲飲休和傅槊沉默地聽著。前庭繁榮,推杯換盞聲中,他的嗚咽如滄海一粟。
“我道你去了何處,原來又在這兒偷會你的情人?”
涼涼的聲音在雲飲休和傅槊二人身後響起,不滿呼之欲出。
鳳詡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