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裳若生命裡最厚重的一頁重新被揭開，她雙眸睜開一道縫，看見了水麵在波光粼粼的搖晃，日光遙遠而無限接近於她，最終化作了指尖的一點淚。

一眨眼，她眼前的畫麵轉做了當初第一次來到青陵山——

一身狼狽，高燒又起的自己在青陵山一眾弟子的目光中投奔而來。彼時，各位長老們正帶著他們門下弟子於山門外訓練。

眾人隊形排列整齊，一襲尋常道觀白衣占據滿目視野，每個人臉上都很意外，錯愕的目光不假。

劉叔為帶她突出重圍，身上也受了些劍傷，此時牢牢緊握住她柔軟的小手，跪在地上：“求各位長老收了我家小姐！”

女孩兒臉色燙紅，頭腦也昏昏沉沉，明明支撐不住，卻偏偏還強撐著身體，站的挺直。

南孤派軒赫的石拱門前，一道宛如清風徐來的仙影緩緩出現在眾人前。

“你年齡幾何？”

劉叔一聲聲苦苦哀求間，男人忽然開口。

而他身後那群鴉雀無聲的弟子們突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元鼎師尊這是要收那女孩兒作為弟子？

不能吧？她瞧著也太小了，作為弟子懂什麼？這不是相當於養小孩？

“……趙裳若，六歲。”女孩兒竭力保持清醒道。

她嘶啞的聲音讓蜜桃似的小臉上顯現倔強，一雙眼眸烏溜溜含著葡萄，抿起的唇緊咬著不放，衝這氣勢，勢必長大後不屈居於人下。

“姓趙？”聞言，弟子們又爆發出一陣騷動，莫不是宛荊的趙家？

一聽說後，眾弟子齊齊揣測，不可能了，元鼎師尊不會收她的，那趙家參與政權，南孤派不會收這樣一個當官人家的孩子的，平白讓青陵山陷入輿論風波。

“我已經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你還沒有報上名來……”女孩兒直楞楞的站在那裡，一陣風起就能將她吹倒，偏偏她像是紮根地下的一根樹苗，溜直向上。

眾弟子以及青陵山的那些長老聽見這六歲的女娃娃竟然張口就來，口出狂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元鼎師尊更是好笑，“是你要入我青陵山門下，你怎麼敢反問我的名號呢？”

元鼎師尊發話，諸人更加肆無忌憚發出一陣哂笑。

唯獨劉叔身邊的女孩兒攥緊了拳頭，毫不怯場的掃過所有人：“爹爹說了，自報家門他人不應，此乃無禮。”

“我要拜師，就要拜一個懂禮之人。”

爹爹不僅這樣教導過她，還說，選擇並非單向的，你在選擇彆人的同時，對方也在選擇你。

因此，她雖然拜師，師父會審查她的資質如何，而她也會打量對方是否有能力成為她的師長。

聽見她的話，元鼎師尊轉向自己的師兄弟們，挑起了燦眉，這小丫頭有自己的想法。

長老們一個眼神對視，笑而不語，清風道骨皆可見開放包容的心胸。

“哈哈哈哈，我乃青陵山南孤派第三十二代掌門人弟子元鼎真人，”麵容柔和俊逸的男人笑道：“這個回答你可還滿意啊？”

“勉勉強強……”

她的反應令人群中發出了噓聲，元鼎師尊隻不過是勉強配合了她一下，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麼蹬鼻子上臉，敢大逆不道！他們都不敢這麼對師尊說話！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偏生元鼎真人的反應也令他們咋舌，他不僅沒有半點生氣，反而眼中帶著玩味，“我對你呢，也是勉勉強強的滿意。”

“那你看，我們彼此對對方都是勉勉強強，是不是可以拜師了呢？”

此話一出，眾弟子驚愕的瞪大了雙眼，師尊還真要收她，難道不怕這女娃娃的身世有害他們門派嗎？

又是一頓議論紛紛，趙裳若沒管他們，應了聲好。

既然娘親要劉叔帶她來到這裡學習，那她就好好學習，讓娘親安心，至於她家的仇，她一定會調查明白！

就在青陵山一眾弟子的睽睽目光下，元鼎師尊為他這個第十四位弟子舉辦了拜師儀式。

雖然得了全門派的見證，但畢竟趙裳若年幼，身世又遲早會為門派引來麻煩，加之她在長老們麵前如此輕狂，更加讓南孤派弟子們不服氣。

憑什麼一個六歲的女娃娃一來便能拜入元鼎師尊門下？難道就憑她胡亂出牌出其不意？

那些對趙裳若的指指點點，短短幾日之內不僅傳入了她本人耳中，更傳入到了師尊長老們耳中。

“子揚啊，你門下的那位小十四，你可得好好調.教調.教，”一日，諸位長老們齊聚一方，有人調侃道：“不然以她這性子長大後還能得了？”

本是好心告誡，誰知元鼎真人似乎並不放在心上，隻是嘴上敷衍應道：“你說的有理。”

幾位長老們以為元鼎真人亦是同樣的感受，之後自當好好教導那趙氏女娃，將她培養成謙虛謙遜的性子，而要想成此大器，自然需要吃更多的苦，有更多的磨難才行。

幾乎青陵山每個人心中都在等著那狂傲的女娃娃被她的師父好一通教導為難，卻沒想到接下來等到的竟是元鼎真人對她的暗中縱容。

小小的趙裳若養好病體之後，不僅師尊沒讓她跟著眾弟子一起習武，反而連筆墨都沒叫她碰一下。

也許那小娃娃真的有些心高氣傲，對於師父的安排沒有半點質疑和關心，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似的。

而在眾人眼裡看來，她這樣便是有意與元鼎師尊作對，簡直便是不服管教！

偏偏兩個當事人像沒事人一樣，誰都沒提，諸人便更不好開口插手。

趙裳若竟是在青陵山這樣待了近一年，忽然有朝一日，她像是開了竅，眾人瞧見她時常跟在元鼎師尊身後，就是不知道去乾了些什麼。

又過了一陣，當青陵山舉辦武藝大會，弟子們紛紛踴躍報名的時候，他們驚奇的發現，趙裳若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是元鼎真人為她報名的！

“這是充數的吧？”誰也不敢相信，區區一個七歲的女娃娃，竟然也敢報名武藝大會，跟他們這些習武多年的師兄師姐們競爭，也不怕被打的嗷嗷哭。

“算了，到時候我們都手下留情一些便是，畢竟是小師妹。”圍觀在旁的弟子們覺得有理，紛紛點頭。

七歲的小丫頭能懂得什麼武藝？又不是打從三歲開始學習。

若他們真把小師妹打哭了，反倒是他們自己沒麵子，傳出去還要笑話他們不留情麵仗勢欺人呢。

但很快，這場打臉到來，就在武藝大會當日。

“小師妹，你碰到了彆的師姐師兄，倒還有可能進入下一輪，可惜你碰上了我，就彆怪師姐不留情麵了。”女子赤手空拳牙尖嘴利，她可是這南孤派當中較為較真的人。放水，不可能。

“那師姐便來吧！”

轉眼一年過去，女娃娃身形如春筍般抽長，一張小臉還掛滿了嬰兒肥，肉嘟嘟的。

誰知這樣可愛軟萌的外表下，她出手可不是如此。

超乎本身年齡的攻擊手段，一掌劈到那月師姐的肋下，層層擊破她的攻勢！

一輪又一輪，最終小女娃竟然進入到了最後三輪。輸掉。得了個排名第三。

眾人望著掌門將第三名的獎賞——千年玄鐵頒給了她，羨慕又自知自己不如彆人。

月影將竹林映照的清晰分明，琴聲伴著流水，可以將煩躁的心情安撫下來。

石台上，年輕的男人緩緩奏樂，一曲未畢他停了下來，“三項獎賞之中，就這玄鐵最適合為你打造武器。”

藥雪蓮乃是風長老贈予這次比試的重大獎品，通體雪蓮形狀，重若千斤，絕不適合她一個七歲的娃娃。而那纓紅長刀前端粗長鋒利，後端厚重敦實，更適宜男子使用。

唯獨玄鐵，到手後可以自擬形態鍛造，此為最好。

早在武藝大會開始之前，元鼎師尊便看中了這第三獎項千年玄鐵，於是叮囑著弟子來拿。

趙裳若也沒讓他失望，穩穩當當拿了個第三名，刷新了眾人的觀念——以為她隻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

“你的主意這麼大，想必已經想好要拿這玄鐵鑄造什麼武器了吧？”元鼎師尊按住琴弦，兩人之間隻剩身後的流水潺潺。

女孩兒捧著那塊玄鐵放到師父的五陽琴邊，輕輕點頭：“我想要一把刀。”

“？”元鼎真人有些詫異，她一個女孩兒，怎麼會想起來要刀呢？

什麼樣的刀？大砍刀？彎刀？鐮刀？

女孩兒搖頭，目光比他們身後的甘泉水還要明澈。“我要鉸刀。”

類似火鉗的那種。

趙裳若也不是一次兩次有自己的主意了，元鼎師尊聽罷，也不反對，伸手拍拍她後背表示讚同。

五指重新觸碰琴弦的同時他又道：“想當初你拜我為師，我給了你一年的時間讓你仔細思考。從文或是從武，亦或兩者都學，你毫不猶豫選擇了重武輕文。”

男人的話伴隨著他的琴音在月光下靜靜流淌，仿佛有些唏噓。

這也是為何她有能力擊敗眾多師兄師姐，穩居第三的原因。

女孩兒微微抿唇，“您還說了，讓我找到一個自己最感興趣的方向，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是啊，”錚的一聲，男子停下手上動作，夜下安靜，“那你可有找到？”

起初趙裳若的確並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方向，南孤派曆來捉鬼，每個弟子需要學習術法符陣、音形象義，這一年的時間內她有去了解，發現捉鬼之道彙納萬千，但凡肯下功夫刻苦鑽研，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長，可惜她對此並不熱衷。

後來她聽聞下山歸來的師兄師姐們談論到這趟又捕捉到了什麼活物，才知道世間原來竟還有妖怪。

妖與怪並不相同。相較而言她對怪更感興趣。

妖乃靈體誕生，本身便有靈性。怪則是異變突起，毫無規律可言。

而那種讓人摸不清規律的怪物，更讓她感到好奇。

“竟是怪嗎？”元鼎師尊上身後仰，眼底說不清道不明。

但最終當夜他還是給了女孩兒一本雜書，名為《上古奇錄》。

其中記載了千年以來，自開天辟地之時起，世間的所有奇聞異怪。

女孩兒打開後竟愛不釋手，不僅當夜看罷，之後又是連連看了數遍。

經此指引，她也逐漸摸索到了自己的天賦所在。

從小爹爹便教導她，人若要找到長處，必然要找到興趣和天賦共同存在之所，而她的長處便是——捉屍。

元鼎真人當然也發現，她在一些事情上的膽量遠高常人，見到一些極為惡心的東西竟也毫無反應，相反，眼底燃起了濃厚的興趣。

“你真可謂是青陵山獨樹一幟的存在。”

男子輕笑，他南孤派曆來便以培養捉鬼人聞名，捉鬼的能力在這世道也是當屬一流，可沒想到這樣一個捉鬼門派竟會產生一位頗有天賦的捉屍人！

當然，元鼎真人並不會埋沒良才，哪怕趙裳若是南孤派捉鬼大業上的一條分支。

為了培養她，後山某一處的存屍房改建成了存屍樓，青陵山眾弟子們隨時可見小姑娘毫無畏懼穿梭在存屍樓與舍院之間，往往深更半夜，她們也沒有見到她回來。

趙裳若七歲起，便與屍體在同一棟樓吃睡，為了弄清屍體有關的一切，她曾將一整棟樓的十餘具屍體全部剖解開，負責前來傳話的師兄愣是被那場麵嚇破了膽，他看到的何止是一地的叮叮當當，還有那嚇的人心裡直發毛的興奮目光！

自此趙裳若名揚門派之內，哪怕諸位弟子知道她研習的是捉屍之術，與門派修習道業本同末異，也沒人再敢多說什麼。

她的膽子是真大！她也是真的有天賦。

出眾的心理素質，冷靜的頭腦，矯健的體魄，還有那無與倫比的獨特興趣，都為她的捉屍事業順利前行添磚加瓦。

屍體之間的無數關聯被她強行拆解為多個要素，那些懸而未明之事在她眼裡，隻不過是要素與要素之間的關聯。

隻要動動手，屍體徹底淪為廢塊，隻要動動腦，屍體便會為她展開一場盛大的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