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1 / 1)

天色晚了下來,遠山相連起伏,若乾雜草的影子在冷風中簇動,山路未有儘頭,向前延伸……

一棵扭曲而張揚的枯樹下,女子背靠樹乾閉目小憩,如丹青水墨勾勒的她的眉眼似是一條蜿蜒的河流,纖長睫羽下藏匿著暗流湧動。

紅色衣衫沾上了幾顆草屑,隨意攤在地麵上。一雙銀素帛拚織獸皮長靴安放在她不遠處,男子呼吸安穩平靜,抱臂而愒。

風聲輕輕,落入耳中是萬顆草尖搖動身姿,被擺弄成各式角度。

倏而,斷斷續續的嚶嚀出現,於風吹草叢的聲音中格外鮮明。

女子緊閉的眉目淩厲鬆開,循聲看去,年方十二,秀色粗布衫著身的女孩兒伏臥在一塊青灰色圓潤石頭上,睡夢迷糊。

踹了一腳就近的那雙銀素帛拚織獸皮長靴,趙裳若劃過目光:“彆裝睡了,醒來。咱們啟程。”

說著,她伸出手,撐了下草地站起身,蘭非英也不惱,頂頂腮看著眼前那亭亭玉立的身影道,“你說慕雲澗也曾抵蘇鄴執行那幾個長老派下的任務?”

趙裳若打打身上的草屑,點頭,“沒錯,我懷疑大師兄所中的屍毒實際與蘇鄴也脫不了乾係,更何況長老們要我好好徹查此事。”

她清理過身上的草種蒼耳,又將頭發略略梳理一遍,“聽聞,大師兄前不久特意拜見了蘇鄴府衙。”

“是為什麼事?”蘭非英細長的眼眸盯著她問道。

趙裳若將發釵簪進發間,“青陵山近日有位德高望重的執事仙去,按照南孤派規矩,當要擺棺悼亡七日,得弟子香火祭拜,送歸門內陵寢。可這位執事生前強調,要榮歸故裡。”

“他的故土是……蘇鄴?”

蘭非英眼中捉摸不定。

趙裳若點頭,“是。長老們按著他的意願,在享受弟子們七日香火後,便護送屍身回了蘇鄴老家,隻是……”

隻是自從屍體送回家中,蘇鄴便多番生起異事,還有人說親眼見到了這位執事的鬼魂作祟,事情鬨大,便傳到了蘇鄴府衙耳中。

“一聽說與青陵山有關,蘇鄴官府便命人傳報師尊掌門等人,希望解決此事。同樣,不想門派名聲有恙,自是要好好探查一番,究竟是誰頂著南孤派執事的名號興風作浪,這才有了大師兄領命下山之事。”

兩人說話間,白骨從野林之後出現,手捧一張巨大的枯褐色楓葉,上麵放了許多野果,個頭雖小,倒還新鮮,是入冬後樹上還餘剩的。

趙裳若拿起一顆在身上擦了擦,入口微酸,有些開胃,“你不嘗嘗?”

她細細咀嚼,這野果還是挺脆的。

蘭非英擺手,像是想起什麼,眼波流轉到一旁,指指額穴,“我還蠻好奇,你這骨頭架子仆人,他是真有腦子,還是單純受你操縱?”不然她這麼有疑心的人怎麼敢吃這不知名的野果?

趙裳若了解他,自然聽出了一些言下之意,抿抿嘴,悠閒反唇相譏回去:“這是海棠結下的果子,紅透後像櫻桃又像蘋果,也難怪蘭少主您不知道了。”估計平時都是在吃什麼山珍海味吧?

吐出誤食的海棠果籽,趙裳若不顧蘭非英麵上顏色,走向一旁還在睡夢中的女孩兒,推了推她。

不料小茉竟因這一下而驚醒,大口喘息,呼吸起伏不定,一摸自己還出了滿頭薄汗。

她怔愣失神的模樣,令趙裳若起疑,“怎麼,做噩夢了嗎?”

小茉怔怔點頭,風兒涼颼颼地侵入她的每一個毛孔,“對……我夢見……我夢見我們好好走在路上,結果停下休息時,姐姐你給了我一塊糕點填肚子,我吃的好香,可是一抬頭,你還是你,臉卻不是你的臉……”

“那是什麼?”趙裳若追問。

小茉回過神來記憶猶新:“狐狸。”

狐狸?那有什麼好怕的?趙裳若不放在心上,轉頭對她道:“收拾收拾,啟程了。”

可是小茉心有餘悸,那狐狸長得好可怕哦,對她詭笑,眼神還差點要吃了她!還有……

女孩兒看向她,來不及自傷舊夢,就見兩人抬腳往前走,她連忙跟上,就怕自己再慢一點兒,就要被他們兩個落下了。

小茉小跑一段距離追上,顧不得擦汗,迎著前方下坡路吹來的冷空氣大大打了個噴嚏,她環抱住自己,忍不住問:“姐姐,我們要去哪兒?”

她還沒說她們去蘇鄴具體要做什麼呢?

小茉自是不知為何,隻是,當她們真切地站在了蘇鄴府衙之外,看見了正對著自己的兩扇大門,門外側放的大摞鼓,方便百姓擊鼓鳴冤,以及懸在頭頂那張大喇喇的玄黑色字匾,她才清醒——

“這……”

這怎麼和她夢見的那麼像?小茉喃喃,趙裳若轉頭,沒聽清她在小聲嘀咕什麼,小茉連忙搖頭,露出勉強的微笑。

黑夜下,蘇鄴府衙門上的兩隻紅色紙糊燈籠發著光亮,遠遠看著就像是妖怪的兩隻眼睛,趙裳若上前敲門,小茉感覺心撲通撲通的。

半晌,門內有衙役來開門,不等露出一條縫,就已經將她們回絕:“時辰不早了,你們明日再來!”

對方語氣堅定,一把要關上門,反倒趙裳若伸出了腳,擋在了門外——

“都不問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嗎?”

說著,她看了一眼幾人,意味非常。

那衙役也吃了一驚,認真打量他們,見他們風塵仆仆的模樣,衣裳也不同於蘇鄴的百姓,猜測道:“你們是外地來的?”

趙裳若眨眼,“我自青陵山而來,前不久有位修道士曾拜訪過蘇鄴府衙,他是我的師兄。”

“那……”衙役還是有些遲疑。

“這趟來,在下是受師尊與師兄吩咐,清查餘情。”

“餘情?”

衙役有些摸不著頭腦,上次那道士不是說都已經了清了嗎?怎麼還有餘情一說呢?

趙裳若沒搭理他的困惑,揚首道:“還請你通稟知縣,有些事情我想多了解一些。”

話雖是這樣說,可衙役也不可能就完全相信,猶豫道:“那請你出示身份證明,我呈給縣丞一看。”

“縣丞?”蘭非英坐不住了,他們要見的是知縣,怎麼到他這裡便成了縣丞?

要知道縣丞可不等同於知縣,知縣才是治理縣區事務之人,而縣丞不過是協助知縣治理,起到分擔輔佐之責。

衙役見他麵色不善,頓時語氣也不好起來,“你們身份都還不確定就想見知縣,知縣大人公務繁忙,估計你們見不到的,今夜能有幸見著縣丞就知足吧!”

對方冷哼一聲,像蘭非英這般心高氣傲的人,哪能受得了他一個小小的衙役語出不敬?

麵上難看,隻怕要發生爭吵,趙裳若動作飛快,從腰間摸出一麵刻有南孤派印記的令牌,映入他眼簾,“那就煩你跑一趟,交給縣丞。”

衙役見她果然有身份令牌,於是信了幾分,忍下脾氣,接過令牌便快步朝內走去,走前吩咐三人在此等候。

蘭非英沒忍住白了一眼,果然是一名小小的衙役,竟然對他蘭氏少主語出不敬,真是有眼無珠。

見著衙役走遠,小茉抱住趙裳若手臂,眼睛發亮,“姐姐,你竟然還有令牌?好厲害呀!”

“這算什麼?”蘭非英道,他從前便知道每一位青陵山的弟子都會有一塊屬於自己的令牌,而這也不僅僅是隻有青陵山如此,他們蘭家扶仙館內,每個人亦是有自己身份證明。

小茉若有所懂點頭,原來如此,想不到這些有名的門派氏族還都會有證明身份的信物,真是有趣,若是她也能有一個就好了。

她這個年紀正是什麼都想要的年紀,趙裳若可給不了她青陵山的令牌,隻是勾唇一笑。

幾人說話間,那衙役去而複返,快步敞開了門,便有一位頭戴紫金烏紗帽,身披青萍色花紋長袍蔽膝官服,年約三十上下的男人踩著身後火光而來。

之後還跟著幾名手舉火把照路的護衛,想必就是蘇鄴府衙的縣丞了,趙裳若走上前抱拳:“深夜打攪,請大人見諒。”

她低下臉龐,陳縣丞略略打量一眼,就覺得果真是修道之人,渾身散發著與世隔絕的仙氣,虛抬手臂:“我聽說這位道姑是為了青雲執事魂靈鬨鬼一事而來,這是為何呢?”

陳縣丞不明所以,上一次慕師父許諾事情已經辦妥,之後蘇鄴城內也未曾再有異樣發生,不知何故她說還有餘情需要了解?

見縣丞麵上有些緊張,趙裳若連忙安撫,嘴邊輕笑,“大人不必緊張,這趟來不過是有些門內事務要做處理,您知道的,事關門派,這青雲執事又是青陵山的門麵,在下來,主要是為此事做一些重要記錄。”也方便她與師兄之後向師尊彙報。

明白像青陵山這樣有頭有臉的門派,少不得要詳情回訪,記下事情經過的一絲一毫,陳縣丞點頭不斷:“說的是……”畢竟上一次還是有些太過倉促。

趙裳若回過頭,掃了一眼身後的一男一女,陳縣丞立馬明白,伸出手歡迎,“夜已深,不妨就請三位暫時住下,待到明日再做問詢可好?”

趙裳若施了一禮,如此正合她心意,“那就勞駕了。”

客氣幾句,陳縣丞吩咐手下人招待,很快便把三人領去了府衙內的客房。

雖是府衙,可客房的數量也不過就是幾間,分布在幾棟樓房之中。

按理說三人暫住該是一人一間,衙役安置了蘭非英在南麵,又將趙裳若小茉帶去另外兩間房。

不料其中一間空置的客房內堆滿了文書筆錄,衙役隻好將兩人相鄰的房間間隔開,“跟我來。”衙役對小茉揮手。

他舉著火把,在前麵走的乾脆,大步下影子拉得老長,小茉停住不前,站在木廊下苦著小臉,“姐姐……”

她不想獨自一間。

一望去,走道儘頭漆黑,除了衙役走在前麵火光明亮,照亮了大半道路,似乎這之外的任何光亮都會被黑夜吞噬殆儘。

那衙役停下,“啪”的打開了門鎖,退後一步對她道:“你就住這。”

小茉朦朧眺望一眼,看清了火光下那間離自己有一段距離的房屋,更加不適了,竟然是尾間?

聽老人們說,尾間不好的,不要住人。

她小步走近,身影落在房門口,糾結著道:“能不能,給我換一間……”

寄希望於衙役給自己另外安排房間,可他不苟言笑,秉公辦事,“沒有額外的房間了,將就著住吧!”

“可……”

小茉欲言又止,一雙柔荑落到她肩上,趙裳若跟上:“他說的沒錯,將就住吧。”反正也隻是一夜。

小茉硬著頭皮,好吧……

等衙役離開,趙裳若替小茉點亮房間的燈後也要回房,葳蕤光亮下火苗小的可憐,房內一切陳設簡單,小茉連忙拉住她,“姐姐——”

小臉背對光影,顯得極其慘白,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嚇自己,趙裳若猜道:“你是怕有鬼魂作祟?”

小茉連連點頭,不知為何,她來到這裡後就是覺得心有餘悸,始終擔心會發生些什麼。

趙裳若想了想,背起手來在房裡四處走了一遭,桌子底下、窗戶外頭、頭頂的懸梁,她都檢查了一遍,沒有異樣。

從高桌上跳下,趙裳若一身紅衣走至小茉跟前,“我都查過了,不會發生什麼,今晚你安心睡下便是。”

女孩兒搓了搓手,趙裳若怕她不信,補充道:“我雖自封為捉屍人,可倒也是習於南孤派門下,學過捉鬼。”

隻是相比於捉鬼,她更擅於捉屍而已。

估計也是她的一番動作減消了小茉的擔憂,既然姐姐都說沒事,那她也彆大驚小怪。

將人送走,看著趙裳若遠去的背影,小茉估計了一下,她們中間至少隔了三間屋子。

乖乖將門關上,小茉也打算睡下,餘光瞥到熹微的床頭燈,算了,她還是點著吧。

自己本就膽子小,要是一屋子漆黑讓她睡下,隻怕一夜也合不上眼。

小茉收拾完,輕輕躺下,床頭的油燈顫顫發亮,使得光線在屋子裡毫無規律地一閃一閃,晃的她眼皮也慢慢重了起來——

盯著矮木床榻前的一方台階,女孩兒漸漸睡著。

屋外的滴漏滴答滴答,直到半夜,油燈驀地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