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誕(1 / 1)

重明之冥 鶴搖西 4582 字 3個月前

秋遷成功引氣入體,現在是引靈境前期的修士了。

嵐孟送了她不少修士入門的基礎功法,還有一本堯玦編寫的音修秘籍,能掌握多少就看她的造化了。

於是秋遷白日裡看書練功,晚上又去梅邊吹笛彈琵琶賺錢。寸微雲本是介城書院的教習,因病告了長假,如今“病好了”,便又回了書院教書。

三天很快過去,觀音誕辰到了。

這一天是除夕前介城最盛大的節日,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在眉心畫一點紅痣,攜帶一個空瓶子,跟在觀音花車後麵遊行。觀音花車將從城北出發,往城西、城南繞一圈,出東城門,前往五裡外的觀音廟。由主持舉行慶祝儀式,扮演觀音的女子唱香讚,百姓們依次拜願祈福,然後用帶來的空瓶子接一瓶廟中灑了香灰的清泉回去,灑在自家門前,如此來年便能順風順水,和和美美。

等天黑了,人們便會將寫著祝福的河燈放入淌過介城的河裡,讓河燈帶著自己的祈願飄向遠方。

由哪位姑娘扮觀音一向是由城守定的,歲寒山給城守砸了錢,這差事自然就落在了歲彌頭上。

離未時初還差一刻鐘,歲彌已經換上了仙氣飄飄的觀音服飾,眉間一點朱砂襯得她唇紅齒白,像極了從畫中走出來的小觀音。

歲寒山滿臉慈祥地為歲彌整理衣領上的褶皺,杏圓走了進來,福了福身道:“老爺,小姐,花車已經來了。”

歲寒山拍了拍歲彌的背道:“去吧。”

歲彌彎下身子想要行禮,歲寒山連忙托住她的胳膊,笑道:“使不得使不得,觀音娘娘怎麼能給我這個凡人行禮呢。”

歲彌忍俊不禁,推開歲寒山的手,蹲下身子福了福身,才道:“菩薩成仙以前也是凡人,既然是凡人,給自己父親行禮又有什麼不妥?”

“好好好……”歲寒山抱了歲彌一下,“爹等你回家。”

歲寒山將女兒送到門口,看著她登上隆重花車,在一乾穿紅戴綠的百姓簇擁下逐漸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花車,鑼鼓樂聲也漸漸聽不到了,他才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在家仆的攙扶下走回家中。

歲寒山一向挺直的腰杆微微塌陷,仔細看去,他的後腦勺上已經生出了幾絲華發。

歲府的雕花大門“吱嘎”一聲合上了。

鑼鼓喧天,香風陣陣,舞龍隊伍在最前方開道,敞開的馬車上鑲嵌著金玉珠寶,裡裡外外都鋪滿了臘梅和山茶花,花車所過之處香氣彌漫,歲彌笑著朝沿途百姓點頭示意,越來越多的百姓跟在花車後麵,遊行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歲寒山生怕歲彌受凍,斥巨資買了萬象齋的保暖法衣,所以歲彌現在不但不覺得冷,反而熱得有些出汗,放在腹前的雙手緊張的絞在一起,生怕被人發覺不妥。

遠遠地,歲彌看見一個白衣女子站在屋頂上,待離得近了,她才發現那是閆姑娘。

隻見她縱身跳下屋頂朝自己飛了過來,歲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見周圍的人麵色如常,才知道他們都看不見那淩空而行的姑娘。

嵐孟在車轅上站定,將擺滿了八個琉璃瓶的木盒放在歲彌手中,抬手拈去粘在歲彌鬢邊的梅花瓣,衝她笑了笑,在歲彌反應過來之前便轉身飛上了屋頂,轉眼間便不見了蹤跡。

歲彌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盒,隻見盒底似有光亮,琉璃瓶流光溢彩,一滴滴水珠從四麵八方飛來,像是有人指引一般,分門彆類落入了琉璃瓶之中。

花車繞城一周,從東門駛了出去。遊行隊伍足足有幾萬人,聲勢浩大地朝城外觀音廟走去。

主持候在門口,其他比丘尼則分布在廟中各處,手中皆端著插有梅枝的白瓷瓶。

歲彌被杏圓攙扶著走下了花車,她朝主持行了一個佛家之禮,然後跟著主持走進了廟中。

大雄寶殿中央,一尊栩栩如生的觀音神像端坐於蓮花寶座之上,頭戴佛冠,身披天衣,麵上帶著慈祥的笑容,雙眼猶如深潭,顧盼之間充滿了慈愛和悲憫,善財童子和龍女分侍其左右,神態嬌憨惹人歡喜。

歲彌站在觀音神像左側方,主持位於右側,百姓排成四列長隊,一直延伸到了廟外。

眾人的神情皆肅穆,主持高唱三句“摩訶般若波羅蜜多”,接下來就該歲彌了。

她唱道:“菩薩號圓通,降生七寶林中,千手千眼妙真容,端坐普陀宮,楊柳枝頭甘露灑……”

少女清潤甜美的嗓音猶如天籟,在空曠的大雄寶殿內回響,如漣漪般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悠遠綿長,就連遠在城中的百姓也聽到了這祥和寧靜的歌聲,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往東邊看。

“……三十二應周塵刹,百千萬劫化閻浮……南無普陀山琉璃世界,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①

歲彌唱罷,主持高呼:“拜——”

所有人皆跪地叩拜三次。

歲彌隱約聽到了哭泣聲,淚珠不知從何而來,源源不斷地湧入她手中的錦盒裡,她在杏圓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回頭一望,空中飄落了晶瑩的雪花,百姓們喜極而泣,“下雪了!下雪了!”

傳說很多年前,介城一帶遇到了百年難遇的乾旱,河流枯乾,莊稼顆粒無收,人們易子而食,餓殍遍野。旱情持續了幾個月,直到十一月十九,晴天白日裡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花落地成甘霖,旱情終於得解。

人們都道是觀音菩薩顯靈了,不忍眾生疾苦才降下瑞雪,從那以後,介城便開始慶祝觀音誕,把誕辰之日降雪視為祥兆。

觀音廟外,嵐孟伸出手,一片雪花飄飄揚揚落在她的掌心,頃刻間便融化成了水。

-

小雪不溫不火,一直沒停。天漸漸黑了,百姓們都汲了一壺泉水,三三兩兩朝介城走去。歲彌乘花車來到了河邊,便讓他們將自己放了下來,她抱著木盒坐在石橋邊的樹下,沿河的商鋪已經掛起了大紅燈籠,河裡已經飄著許多河燈,河燈馱著燭火,馱著百姓的希望,晃晃悠悠順流而下。

沒過多久,閆扶音來取走了木盒,歲彌依舊坐在河邊,身邊隻有一個杏圓。

夜色越發濃重,周圍的人來了又走,歲彌肩頭已經積了一層薄雪,杏圓冷得直跺腳,她哆哆嗦嗦道:“小姐,人家恐怕是不會來了。”

歲彌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兩盞河燈,心中不由得沮喪失落,她自嘲道:“也是。”

“我們回去吧。”

歲彌撿起河燈,被杏圓扶著站了起來,兩人沿著河流往上走,前方的石拱橋上懸掛著蓮花狀的花燈,被風吹得旋轉個不停。

馬車停在石拱橋邊上,歲彌正抬腿踩上凳子,餘光忽然瞥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她扭頭看去,見溫潤如玉的公子站在燈火熹微處,遺世而獨立,不似世間人。

他提步朝自己走來。

杏圓放開歲彌的胳膊,識趣地退到了一旁。

歲彌看著崝走到自己麵前站定,卻又什麼都沒說,轉身朝橋下走去了,歲彌連忙提步跟上。

來到河邊,歲彌打開火折子將河燈上的蠟燭點燃了,才放到了崝手裡。

她蹲下身,將河燈放進了河水中,清貴公子有樣學樣,兩隻蓮花模樣的河燈肩並肩飄遠了。

起身時歲彌踉蹌了一下,崝托了她一把,溫熱的手掌在她站穩時便悄然退離,歲彌壓下心中苦澀,指著前方的石橋道:“五年前我便是在這被不知從哪來的磚頭絆了一腳,失足掉進了河裡。”

“後來我時常會想,要是沒有那塊磚,我可能就不會掉進水裡,不會命懸一線,不會惹得父親和祖母決裂,也不會讓父親鋌而走險,用一隻眼睛換了救我性命,卻損人利己的法子。”

“但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遇見你。”

歲彌抬頭看向崝,他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溫度,也複雜的感情。在他眼中,自己恐怕和路邊的野花並無不同吧,渺小,脆弱,不值一提。

她從閆扶音口中聽過羲和的傳說。這位神祇公正無私,心懷大愛,是當之無愧的眾神之首。祂座下的神使也和祂一樣,不因凡人弱小而溺愛,不因妖族強盛而薄待,對世間生靈一視同仁,行走世間,視察天下不平不公之事。

崝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像是天上明明之月,她仰望他,也傷害他。

現在這月亮終於要回到天上了。

“你該回去了。”崝提醒道。

歲彌眨了眨眼睛,把氤氳濕氣逼回了眼眶裡。

兩人並肩往上走,杏圓早已候在車旁,快步走過來將歲彌扶上了馬車。

歲彌撩開車簾,看著崝的眼睛,千言萬語之彙成了一句“珍重”。

崝站在橋頭,看著馬車篤篤駛向遠方。

嵐孟揉著手從一旁的巷子裡走了出來,抱怨道:“憑什麼臟活累活都是我乾,你卻能乾乾淨淨地做個護花使者?”

崝頷首:“在下修為儘失,隻好勞煩閆姑娘了。”

說的是王道長的幾個徒弟。

那王道長是附近一個道觀的觀主,機緣巧合之下做了散修,他的幾個徒弟並未入道修行,不知道師傅是被魅妖所殺,隻知道他死在了歲家,一心想要殺了歲寒山父女。怎奈歲寒山身邊有高手保護,歲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

他們千辛萬苦等來了歲彌落單的機會,半路卻殺出來了嵐孟這個程咬金。

“你沒殺他們吧?”崝不放心地問道。

嵐孟不屑道:“我看起來像那麼凶殘的人嗎?”

崝勾了勾唇,“畢竟閆姑娘可是生剝魅妖之皮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

嵐孟的眼神一下子變冷,她渾身緊繃起來,一手按在腰間參劍上,隻要崝有任何攻擊的動作,她就會暴起反擊。

“元君想說什麼?”

崝道:“不必如此警惕,我隻是想奉勸你一句,‘燧明之書’所言並非都是正確且可行的,逆天而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嵐孟冷聲道:“是對是錯我自有分辨,不需要你這個濫好人操心。”

琮從暗處跳了出來,指著嵐孟的鼻子大罵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家夥!我們元君好心提醒,你怎麼能罵他是濫好人!我們元君明明是天大的好人!”

嵐孟扯了扯唇角:“他人若是欺我辱我,我必千倍百倍奉還。哪像你們救苦救難的元君啊,不但不追究,還把十年蟬衣給了人家,這還不是濫好人?”

琮大驚失色,跳起來怒罵道:“元君!你把蟬衣給那女人了?你怎麼能如此糊塗!沒了蟬衣,先前十五年的功夫豈不是白費了!啊啊啊啊我就不該讓你和那女的見麵……”

崝看向嵐孟:“戾氣太重,恐傷己身。言儘於此,好自為之。”

說完,他的身影便潰散成了無數光點,像是螢火蟲一般飛向了天際。

琮氣得直跺腳。

“等等我啊,混蛋!”

琮化作原形飛走了,獨留嵐孟一人站在燈火闌珊的河邊。

雪越來越大,不多時便落滿了她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