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村(1 / 1)

重明之冥 鶴搖西 4854 字 4個月前

婁雪沁剛在閆扶音身後站定,正想說些什麼,便聽她道:“來了。”

她連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欺夢筆取了出來緊緊握在手中。

蕭瑟淒厲的笑聲由遠及近,嵐孟仰頭從牆垣上上去,隻見一個衣裳破爛的女鬼晃晃悠悠從槐樹林裡飄了出來,慘白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透過衣裳的間隙,嵐孟看清了她殘破不堪、像是被野獸撕咬啃噬的身體,以及繚繞在她魂體上絲絲縷縷的黑氣。

嵐孟擰起了眉。

這就怪了。人死如燈滅,按理來說屍體受到的傷害是不會存留在魂體上的,就算是不得超脫的孤魂野鬼,也該是一副完完全全的魂體才對,入魔就算了,為何這女鬼的魂體還如此殘破?

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那女鬼已經悄然靠近了殘破的牆垣,沒像他們設想的那樣,從坍塌處經過,而是攀上牆頭,徑直從嵐孟頭頂飄了過去。

嵐孟不再遲疑,將商刀連帶著刀鞘一起朝女鬼身上甩去,商刀環繞女鬼一圈又飛了回來,而她腳下多了一個圓形的光圈。

緊接著,欺夢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清澈的水波撲向女鬼,尚未觸及女鬼的身體,她仿佛才意識到自己被人襲擊了一般,捂著臉大叫了一聲,抱著頭縮成了一團,剛好避開了婁雪沁的水流攻擊。

婁雪沁都有些拿不準女鬼是扮豬吃老虎還是真有點本事了。她的修為不夠,隻能用筆畫水,完全沒法掌握欺夢筆“造夢”的能力。否則可以直接將女鬼拖入夢境,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四人同時朝女鬼靠近,婁雪沁一馬當先,剛要進入女鬼一丈範圍內,她便眼尖地發現土地裡有黑氣源源不斷地湧進了女鬼的身體,她暗道不好,尚未停住腳步,便覺有人從背後抓住了她的腰帶將她往後甩了出去。

“嘭——”鬼氣從女鬼身上爆發出來,皎潔的月光也被染成了黑色,四周草木瞬間枯萎焦黑,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幾息過後,鬼氣散去,女鬼也不見了蹤跡。

婁雪沁跺了跺腳,惱道:“可惡,讓她給跑了。”

嵐孟走到女鬼消失的地方,撚了撚焦黑的沙土,嗓音冷寂:“她身上有很重的怨氣,不僅是她自己的,還吸收了其他百姓身上的,更何況有魔氣侵染,不出三日,她必成厲鬼。”

“不用擔心,我們明天晚上就能抓到她了。”鳴珂道。

三人同時看向她,隻見她笑著從身後拿出了一麵古樸的銅鏡。

“鏘鏘!這叫‘真我鏡’,比你們人族話本裡寫的照妖鏡要遜色一點,沒法照出妖族真身,但是可以破除修容的法術,照出一個人最原本的模樣,最重要的一點,它能照出魂魄生前的樣子。你們看,這女鬼生前長這個樣子。”

三人湊了過來。

袁涯鄰目瞪口呆:“哎哎哎——這確定是剛剛那個白骨精生前的模樣嗎?”

次日,府衙內,莊少傑看著銅鏡中的女子,眉頭擰成了川字,沉默良久,他才沉重道:“這個姑娘,叫萬芳裡。”

鏡中是一個體態豐腴的姑娘,圓圓的臉上洋溢著溫暖親切的笑容,瞧著十分討喜。

“她是城西萬家村人,很會做糕點,曾經還在府衙旁邊的食肆裡做過廚娘,但後來店主關店投奔女婿去了,萬芳裡在城裡找不到活計,也就回萬家村了。幾天前我們核查百姓死亡人數的時候才知道她死了。你們看,這是存檔。”

婁雪沁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存檔上的記錄:“萬芳裡,女,家住鹿城萬家村,昭平二十年生人,卒於昭平三十七年,死於餒饉。”

餒饉,也就是餓死。旱災年間,有多少人是因為缺糧少水而死的?恐怕數都數不過來。

“你們若要去萬家村的話,出了西城門後直走,遇到第一個岔路的時候右轉,再走一盞茶時間就看得到萬家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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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村曾經也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可幾十年前,離村子最近的水源忽然乾涸了,村人們隻能繞過山腳去五裡以外的河邊打水。因為沒了水源,曾經能畝產三石的良田也變成了旱地,村人紛紛離開萬家村,去尋找新的出路。現如今,萬家村隻剩十幾戶人家,不到五十號人,仍堅守著祖宗開墾了一輩子的土地,百年難遇的饑荒更是讓村人折減了三成有餘。

巳時,十多個男人垂頭喪氣地走進了村子,手裡的碗空空如也,出門時是什麼樣,回來還是什麼樣,不沾半點飯粒。

縱使天不亮就出門去鹿城府衙前等著,他們也沒有搶到一碗稀粥。現如今誰還有那個閒心乾活,誰不是日日夜夜盼著那一碗救命的稀粥?他們能天不亮就出門,鹿城的百姓就能徹夜不眠等在府衙門口,看誰熬得過誰。

等在村口翹首期盼的婦孺們眼中的光亮一下子滅了。

“今天也沒有啊。”

“娘,我好餓嗚嗚嗚……”

“小寶不哭,不哭……”

村人們一邊怨聲載道一邊朝自家走去,落在後方的人不經意看向身後,驚呼道:“有人來了!”

隻見四個相互攙扶、風塵仆仆的人朝村子走了過來,三女一男,都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正是打扮成流民的嵐孟一行人。

袁涯鄰上前交涉。

“各位老鄉,在下袁海內,聽說鹿城在施粥,所以帶著三個妹妹逃過來了,想打聽一下鹿城往哪邊走?”

“沒用的,根本搶不到粥!你看,我們十幾個大男人去也搶不過鹿城裡那幫貪得無厭的老鼠!”

袁涯鄰擠出幾滴眼淚,哭道:“竟是如此!可憐我兄妹四人曆儘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裡,風餐露宿,沒睡過一天好覺……我們已經兩天沒喝水了,不知能否討口水喝?你們放心,我們喝了水就走,絕對不會進村子裡。”

畢竟有很多強盜就是以“討口水喝”為由闖進村民家中燒殺搶掠,萬家村即使沒遇到過,肯定也道聽途說了不少,所以袁涯鄰才有如此保證。

村人們議論紛紛,一個漢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到袁涯鄰麵前,幽幽目光上下打量他幾遍,粗聲粗氣道:“我家裡還有些水,你們跟我來吧。”

他心花怒放:“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一行人跟著漢子走了。

嵐孟隻覺得村人的目光十分古怪,男人們或猶疑或決絕,女人們都麵露哀戚,捂住了自家孩子的臉。她收回了目光,跟著男人進了一方小院。枯枝落葉幾乎鋪滿了院子,空氣中散發著陳舊腐敗的臭味,一個小孩呆呆跪坐在正房柱子邊,見到人進來也一動不動。

走近了,嵐孟才看到有一根結實的麻繩栓住了男孩的手腕,麻繩很短,將他控製在了柱子一尺範圍內,看他的身板,應是個尚不足十歲的孩子,可他的眼神卻像是一潭死水,無波無瀾。

她問道:“這是你的孩子嗎?”

漢子瞪了她一眼,惡狠狠道:“少多管閒事!”然後挑開臟汙的門簾走進了庖廚打水。

鳴珂走到男孩不遠處,輕聲問道:“小弟弟,這是你家嗎?你怎麼被鎖在這裡?”

男孩一動不動,仿佛聽不見人說話。

婁雪沁也湊了過來,溫和道:“我們不是壞人,隻是想來討一口水喝。”

袁涯鄰看他毫無生氣的樣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而男孩一眼不眨,依舊呆呆地跪坐著,目光放空,不知道在看向什麼地方。袁涯鄰道:“好像是受了驚嚇,魔怔了。”他看著男孩的臉陷入了沉思。

這時,漢子抬著一個汲滿水的木瓢走了出來,袁涯鄰立馬笑著迎上去接過水瓢,連連道謝。他看著瓢中略顯渾濁的水,忽地咽了咽口水。

漢子見他舉著瓢卻不喝,粗魯道:“不渴就還回來!”

袁涯鄰連忙躲開他的胳膊,解釋道:“渴,當然渴!在下隻是想讓舍妹先喝而已!”他一把將水瓢塞進了鳴珂手裡,大方道:“二妹,你先喝吧!”

鳴珂被所有人看著,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

這水似乎不太對勁啊……

她忽然感覺肩膀被人點了點,婁雪沁在她身後低聲說了什麼,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仰起脖子作出喝水的模樣,而瓢中的水則流過她的肩膀進入了婁雪沁的袖中。

嵐孟如法炮製,裝模作樣“喝”下了水。

待木瓢傳到袁涯鄰手裡時,裡麵隻剩著一點點水,幾粒沙子沉在水底。

就在這時,他冷不丁問了一句:“小弟弟,你認識萬芳裡嗎?”他問的是那個男孩。

男孩的眼睫毛忽然顫了顫。

漢子愣了一瞬,他馬上調整好了表情,催促道:“喝水就喝水,廢什麼話呢!”

“水裡下了蒙汗藥吧?”袁涯鄰笑著把木瓢翻轉過來,潑灑出來的水浸潤了乾裂的土地,形成一灘深色的陰影。

漢子的表情立即變得凶惡,他抄起手邊的鐮刀就往旁邊的空水缸上一敲,清脆的響聲引出了潛伏在小院周圍的人,不出三息時間,七八個拿著鐮刀、鋤頭的男人就衝了進來,將四個外來的待宰羔羊團團圍住。

袁涯鄰五指一鬆,水瓢便“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離他最近的男人被這響聲嚇得抖了一抖。

“你認識萬芳裡嗎?”袁涯鄰繼續對著柱子旁的男孩問道,其餘三人警惕地背對背朝他挪過來。

“萬三金!你到底有沒有下蒙汗藥啊!為什麼他們還醒著!”其中一個漢子吼道。

萬三金啐了一口,怒道:“老子當然下了!誰他娘的知道他們為什麼還不暈!彆是你給的藥是假的吧!”

“放屁!老子給的當然是真藥!”

“彆吵了!還不趕緊拿下他們!”

村民一步步靠近,眼神如饑餓的野狼。

“你認識萬芳裡嗎?”看著男孩的眼睛,袁涯鄰又問了一遍。

話音剛落,男孩忽然癟了癟嘴,眼淚奪眶而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姐姐,姐姐被他們吃了——”

萬三金臉色頓變,掄著手中鐮刀朝嵐孟打去,其他村民也齊齊動手。

妖氣從鳴珂身上迸發出來,將村民們震出幾丈遠,狠狠撞在牆上,不少人登時便咳出血來。

“畜生。”她一腳踩在萬三金的胸膛上,冷聲道:“你們也下得去嘴,簡直豬狗不如。”

萬三金咳出一口血來,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來,惡狠狠道:“老子養了她十多年,現在大難臨頭,讓她報答一下怎麼了!”

婁雪沁割斷了男孩手上的麻繩,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男孩扶坐在了板凳上。

“小弟弟,你能和姐姐說一說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十歲的孩子已經能記得很多事情了,更何況是他親眼目睹並被嚇壞了的事情。男孩一邊抽噎一邊道:“姐姐,被按在,桌子上,就像是殺豬一樣,她一直在哭,可是爹不聽,叔叔伯伯們也不聽,血,姐姐流了好多血。到了晚上,飯桌上就有肉了,香噴噴的,嘔——”

他忽然開始乾嘔,並且嘔出血來,婁雪沁連忙扶住他的肩膀。

“我,我也吃了,是姐姐,我吃了姐姐的肉哈哈哈……”

幾個叔伯按著他,爹親手把姐姐的肉塞進了他嘴裡,扣著他的下巴讓他咀嚼。

他笑了起來,稚嫩的臉上儘是癲狂,鮮血混著眼淚淌了出來,在他的臉頰上劃出一道道紅色的印記。

“娘接受不了,撞牆死了……哈哈哈,我們把娘也吃了哈哈哈……”

聲聲悲泣猶如杜鵑啼血,淒厲的笑聲仿佛是一根尖銳的刺,一下一下紮在眾人心頭,不僅疼,還奇癢難耐,仿佛能灼燒靈魂。

天一下子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