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孤明(1 / 1)

重明之冥 鶴搖西 4561 字 4個月前

一個月後。

夜涼如水,一似去秋時①。

嵐孟敲響了一方小院的門,“吱嘎”一聲,門開了,她走進去後,院門又自動關上了。

屋中掛著一副巨大的春神畫像,祂頭戴羽冠,背後生著雙翼,手持麥穗和柳枝,腳踏雙龍,慈祥的眉眼注視著雲登穀中每一個生靈,老者麵對畫像安然跪坐,明明屋中無風,他的發絲卻在微微飄動。

嵐孟跪坐在他身後,搖曳不定的燭火下,她的麵容忽明忽暗,亮時柔和,暗時冷毅,眼神卻一絲未改,始終是堅定決絕的樣子。

“先生,我打算出門一段時間,歸期未定。”

老者沒有回頭,“你現在應該在閉關。”

“是。”

“你的意思是,想讓老夫幫你瞞過穀中其他人?”老者一語中的。

嵐孟堅定道:“是。”

“你好大的膽子。”隨著老者話音落下,一陣迅疾的風刮進屋中,吹起了嵐孟的衣袍和發絲,她隻覺如墜冰窖,牙齒也冷得打顫。

可她巋然不動,像是屹立懸崖邊的巨石,任風吹雨打也絕不挪動自己的身體。

良久,她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歎息,風停了,四肢也漸漸回暖。

雖然老者什麼也沒說,但嵐孟知道,他已經同意了。

“多謝先生。”她恭敬地稽首。

嵐孟出了小院之後便徑直走到了雲登穀入口處,眾生石數千年如一日地躺在那裡,沉默,堅定,穩重。

一根帶著花苞的薔薇藤從她手腕處探了出來,長到三寸長的時候自行斷裂,紮進了眾生石跟前的泥土裡,緩緩長出更多枝條爬滿整個眾生石,潔白的薔薇花悄然綻放,轉瞬之間,隨著花瓣的凋零,薔薇藤變得透明,儘數隱入了眾生石之中,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做完這些,嵐孟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雲登穀,走出瀑布水簾的同時,她的頭發、眼瞳都變成了黑色,妖氣收斂進身體裡,修為也跌落至人族知行境前期。

踏著月光,她離開了這個神秘又祥和的故鄉。

-

翌日,寧州,奚玄山,奚玄門。

天空陰沉沉的,一場大雨將烏桕樹葉打得七零八落,宗門前的空地上,一個腰後負劍的年輕男子正拿著竹掃帚在清掃落葉。

他驀地歎了口氣,並不理解明明是修行之人,卻為何要乾這種凡夫俗子乾的活,還不允許用靈力。

秋風乍起,落葉盤旋著升上高空,他氣得跺了跺腳,眼睛緊緊盯著那團被卷走的,紅的、黃的、綠的落葉在天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悠悠落在了不遠處的山門台階上。

一個黑衣姑娘踏著落葉走了上來,她頭戴黑紗帷帽,腰側掛著一刀一劍,右側的劍長一尺九寸,樸素無華,像是沉默少言的刺客;左側的刀長一尺八寸,鑲嵌了各色寶石,精美又吵鬨。

“道友,嶽宗主可在?”黑衣女子,也就是嵐孟問道。

男子回神,忙道:“在的,道友可有拜帖?”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奚玄門以外的人說過話了。奚玄門門規森嚴,無事不可下山,而且奚玄門如今式微,很少有客人來訪。

嵐孟遞過去一隻黃色的玉葫蘆。

男子並不認識這枚玉葫蘆,隻是依稀記得聽師兄們提起過,前任掌門腰間時常掛著一枚玉葫蘆,不知道和此物有沒有關係。

他不太確定,問道:“可否容在下前去通傳一下?”

嵐孟自無不可,任由男子接過玉葫蘆,如疾風般掠進了宗門裡。她在門前台階上坐下,抬眼看著不遠處的烏桕樹林。

滿樹的綠葉已經被秋風吹成了明黃、橙紅,火紅,幾隻羽毛鮮豔的翠鳥在烏桕樹之中穿梭、嬉戲,即使是寂寥的秋日,這片林子也充滿盎然生機。

等百年之後,也在龍棲湖底種一棵烏桕樹好了。

嵐孟漫無邊際地想著。

一隻翠鳥振翅高飛,越過排列整齊的房屋,在另一棵十丈高的烏桕樹上徘徊良久,終於尋到了滿意的樹杈子蹲了上去。窗下,一個身穿白色道袍的男人指尖撚著一枚白棋,從翠鳥身上收回目光,低頭將白棋落在棋盤上的某處,而他的對麵空無一人。

他便是奚玄門的掌門,嶽孤明。

看了棋局許久,嶽孤明才歎了口氣,訥訥道:“前路渺茫啊……”

他抬起了桌邊的茶杯。

這時,一個人走到了小院門口,正是方才同嵐孟說話的年輕男子,他揚聲道:“師傅,有客來訪,帶了個玉葫蘆。”

玉葫蘆?嶽孤明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咳咳,進來吧。”他道。

年輕男子舉著玉葫蘆走了進來,嶽孤明一眼就認出了那枚玉葫蘆就是他老爹的遺物,多年前便轉贈給他人了。

她怎麼來了……嶽孤明腹誹道。他將玉葫蘆收進袖中,吩咐徒弟將人請進來。

嵐孟跟著年輕男子走進了奚玄門,偌大的山門冷冷清清,一路上幾乎遇不到什麼人。

她獨自走進了掌門小院。

嶽孤明看著麵前這個戴著帷帽的黑衣女子,麵上浮起疑惑,他試探道:“你是,嵐孟?”

嵐孟挑了挑眉,故意道:“嶽掌門認錯人了,晚輩姓閆,名扶音。”

嶽孤明沒好氣瞪了她一眼,“你好歹把聲音變一下,彆以為我聽不出來。”

嵐孟施施然在他對麵坐下,將帷帽取了下來。

嶽孤明打量著麵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礙事的長發短了不少,有修剪過的痕跡,向來寬鬆的衣服換成了簡潔的黑衣,一副乾淨利落的打扮。

嶽孤明歎道:“你居然把頭發剪了,真是稀奇。”

認識嵐孟這麼多年,他就沒見過她束發,也不戴首飾,穿的衣裳更像是套了個麻袋,毫無審美可言。他不理解,為何堯玦那麼衣冠齊楚的一個人,教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不修邊幅,仿佛這世上已經沒有她在意的人了一樣,隨隨便便就出門了。

不過,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帷帽上,鮫雲紗……他直言問道:“你眼睛怎麼了?”

嵐孟沒有隱瞞:“受了點小傷。”

看她那漫不經心的樣子,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嶽孤明問道:“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嵐孟把玩著一顆黑棋,往空中拋上去又接住,她道:“山到源不是開始招丹靈衛了麼,我希望奚玄門的名單裡多一個名字。”

嶽孤明點頭同意:“可以,正好今年門中隻有一人去,你來了也能給我們奚玄門撐撐場子。”

“往年不都兩三個麼?名額減少了?”嵐孟疑惑道。

嶽孤明聳了聳肩:“名額倒是沒有少,不過是我奚玄門無人罷了。長老們都走了,弟子也跑光了,說不定你下次再來,山裡就隻剩下我一個人咯。”

“好歹你也是一派掌門,怎可說這種喪氣話,你就沒有再招到新弟子?還是他們的資質都太差了?”嵐孟將那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我記得你門下不是有個小姑娘麼?”

嶽孤明看著因嵐孟一子而被盤活的棋局,乍然露出個笑容,“是,她叫佟蕭,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如今正在衝擊聞道境,在後山閉關呢。”

嵐孟道:“所以這次不是她?”

“除了佟蕭,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何與飛了,那小子雖然不如佟蕭天資聰穎,但也算是個可塑之才,我想讓他去曆練曆練。”嶽孤明道。

他頓了頓,似乎頗為無奈,“這小子就是頭倔驢,還跟我鬨脾氣呢,什麼師姐不去我也不去,簡直愚蠢!山到源的資源可是一等一的!他不想著進入丹靈衛薅點好東西回來孝敬我老人家,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要不是後繼無人,我真想一掌劈了他!”

他憤恨地捶了一下桌麵,棋子被震得跳了起來,落下時砸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鳴響。

在培養弟子這一塊,山到源素來大方。無論是外宗子弟、散修,抑或是妖族,都可以參加十年一度的丹靈衛考核,考上丹靈衛以後需要服役五十年,五十年後隻要沒死,就能自行決定去留。在此期間,山到源將會提供豐厚的修煉資源,丹藥、法器應有儘有,最令人心動的當屬位於山到源腹地崤山之上先賢祠內的傳承,若是能領悟一二,對修為將大有裨益。這也是即使丹靈衛執行任務九死一生,半數時間都在同魔戰鬥,而九州修士也擠破了頭想進入丹靈衛的最主要的原因。

無論考生人數幾何,丹靈衛最終隻取十人,選拔極其嚴苛,危機重重,稍不留神就可能命喪黃泉,即使如此,想要考丹靈衛的修士依舊如過江之鯽。

“年輕人麼,不正是處在對感情好奇又執著的時候?不撞一次南牆是不會回頭的,你說再多也沒有用。”

嶽孤明笑看她:“說得好像你有多懂似的。”

“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嗎?不就是那麼一回事麼,有什麼難的。”嵐孟自信道。

嶽孤明在心中冷笑,嗬嗬,我會等著你陰溝裡翻船的那一天。

嵐孟抓了一枚黑子上下拋著,狀若無意道:“你不問問我去山到源乾什麼嗎?”

嶽孤明眸光微動,掩唇輕輕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秉承先父遺誌,為玉葫蘆的主人做一件事而已,你去山到源做什麼,是你的事情,與我這個窮酸掌門何乾?”

“你就不怕我頂著奚玄門的名頭在山到源肆意妄為?屆時他們找上門怎麼辦?”嵐孟的眼中滿是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對麵的年輕掌門。

嶽孤明啜了一口茶水,沒有亂了陣腳,他抬眼看她:“那豈不是正好,到時候那些大義凜然的山主們就會知道奚玄門從來就沒有‘閆扶音’這號人物了,算不到我奚玄門的頭上,而且還為奚玄門解決了一個冒名頂替、招搖撞騙之人,我這個掌門還得謝謝他才是。”

嵐孟不滿地“哼”了一聲,將黑子扔進了棋簍裡,問道:“何時動身?”

嶽孤明歪頭想了想,“我打算讓與飛今夜動身,”他頓了一下,“嗯,從連溪城坐飛舟過去。”

飛舟也是萬象齋的產業,比傳送陣便宜很多,從寧州到山到源所在的陵州得飛上五個時辰,要是不嫌辛苦,三百靈石買個大通鋪的船票也能到了。

嵐孟點頭道:“可以。”她自然是客隨主便。

嶽孤明思慮良久,還是覷著嵐孟的臉色問道:“要是在試煉裡碰到那小子有危險,你能不能順手幫他一把?留著條小命,彆讓他死了殘了就行。”

嵐孟道:“我有什麼好處?”

“咱倆誰跟誰啊,談這個多傷感情。”嶽孤明打著哈哈說道。

“親兄弟都要明算賬呢,我可不能白費力氣。”嵐孟討價還價道:“我要從這山裡挑一棵烏桕。”

烏桕樹?聽她的口氣,他還以為她要獅子大開口了,結果隻要一棵樹?她要樹乾什麼?算了算了,一棵樹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嶽孤明一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