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柳逸直三人記憶的缺失,“造化丹”一案隻能潦草結案了。道零和服食過造化丹的人全都死了,幸存的凡人對造化丹更是毫不知情,丹靈衛在屏基山蹲守三天也沒有發現可疑的人靠近,似乎是沒有其他同夥,礙於沒什麼線索,也解不開柳逸直三人的記憶封禁術,洛山拍板結案,眾人一道回山到源述職。
山到源位於風景秀麗的陵州,幅員遼闊,占據陵州西側人跡罕至的十萬大山,門下分為八峰。
乾霄閣乃第一峰,由源主左愁雙統領,是宗門議事、接待外賓的地方。
坤儀堂發布任務、處理宗門各種事宜,是最忙碌的一峰,山主葉於明。
巽崖統轄所有丹靈衛,山主梁齊安。
霆霓坊俗稱戒律堂,犯錯的弟子和捕獲的邪魔都由山主彭雋懲處。
藥廬、藏典閣、法器庫都位於清瑤宮,山主羊玄。
焱堂是培訓新弟子,也就是丹靈衛白令的地方,山主臨琮。
落霞塢管錢管飯,膳堂和弟子宅舍皆位於此,由山主檀阜管轄。
最後是崤山,山到源禁地,暾雲炬便是矗立於崤山之巔,峰頂先賢祠內有曆代山主、掌炬和丹靈衛之佼佼者留下的傳承。
崤山之上隻有山主玉成汝一人,他曾是暾雲炬之主——山神燭陰座下的神使,燭陰將暾雲炬賜給山到源之後便登天了,將玉成汝也一道留在了山到源守護暾雲炬,這一守便是幾千年。世人不知玉成汝修為幾何,是人是妖,他甚少走出崤山,常年在山巔雪洞之中沉睡。
傳聞已故掌炬堯玦便是他請到山到源的,而堯玦在位三百四十年,是所有掌炬中任職最久的一位,他也是山到源史上最驚才豔豔的掌炬,誅殺了無數邪魔,二十年前還隻身一人闖進九幽,沒人知道他在裡麵做了什麼,然而三年後他便猝不及防地在討伐入魔的青丘狐族一戰中隕落了,實乃九州一大憾事。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一,夏至時節卻天降大雪,萬獸同悲,當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大雪連綿三日不停,待第四日晨時,積雪卻在轉眼之間消弭一空,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世人都道那是天地為堯玦舉行的葬禮。
沒人知道,堯玦隕落不久,天降薄雪之時,玉成汝再一次出山,來到青丘英水河畔,將一個六歲孩童抱回了山到源,便是柳逸直。
自那之後柳逸直再沒有見過玉成汝,他也裝作無事發生,隻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焱堂弟子,學成之後考入丹靈衛,修煉、執行任務、遊山玩水,按部就班,偶爾偷懶,直到從屏基山回來,向坤儀堂提交結案書之後,被梁齊安叫到了巽崖崖頂的大殿之中。
為了保證自己在丹靈衛麵前的威嚴,不過五百多歲的梁齊安將自己打扮成了仙風道骨的山羊胡子老爺爺。老爺爺坐在大殿中央,手裡捧著一碟花生,兩指撚起來吃了一顆,不緊不慢朝站在殿中央的柳逸直道:“下個月就要選拔新的丹靈衛了,這事你知道吧?”
柳逸直不知道他賣什麼關子,答道:“弟子知道。”
梁齊安又往嘴裡扔了一顆花生,暗示道:“溯回試煉還差一個稽查。”
柳逸直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梁齊安將本要送進嘴裡的花生扔在了柳逸直頭頂,怒目圓瞪道:“不然老夫找你乾哈!”
站在梁齊安身後的巽崖從事秦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梁齊安扭頭幽幽看了他一眼,秦繆立即合上嘴巴,挺直腰杆,眼觀鼻、鼻觀心,隻管做一個不笑不說話的真人雕塑。
梁齊安回過頭,一言不發地盯著柳逸直。
柳逸直道:“稽查至少都是持黑令的衛尉,弟子不過是個青令遊走,恐怕力有不逮。”
他完全沒料到自己一番說辭直接點燃了梁齊安的怒火,於是遭到了更猛烈的花生米攻擊。
梁齊安邊用花生米打人邊吹胡子瞪眼道:“彆以為老夫不知道,你手裡還有多少功勳沒有上報!早兩年前你就能晉升衛尉了!”
梁齊安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柳逸直六歲進入焱堂,十年前就進了丹靈衛,到現在居然還隻是個小小的遊走!成日往外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外麵瞎晃悠!要不是他派人去調查了一下柳逸直接下的任務和上報功勳的記錄,他都不知道柳逸直兩年前就攢夠晉升黑令的功勳了!
柳逸直尷尬地撓了撓鬢角,任憑梁齊安將整盤花生米都扔在了他的腦袋上。
沒了花生可扔,梁齊安正要把盤子也扣到柳逸直頭上去,手剛舉起來,秦繆就機靈地把空盤子接了過去,然後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
梁齊安:“……”
眼見著梁齊安又要發脾氣,柳逸直忙道:“弟子明白了,到時候會去的。”
梁齊安看著他倆這一唱一和的,心頭的火不僅沒消,反而越發高漲了。可柳逸直答應得爽快,見風使舵的本事一流,他也不好再說些什麼,於是隻好騎驢下坡道:“知道就行,這段時間內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宗門裡,哪也不許去!”
柳逸直乖巧地應承下來。
梁齊安氣呼呼甩袖走了,秦繆走到柳逸直身邊,拍著他的肩膀笑道:“柳師弟,可要記得去坤儀堂兌換功勳呀。”
柳逸直白他一眼,推開他的手,沒好氣道:“秦師兄,我攢著功勳沒兌換這事,就是你告的密吧?”
秦繆連忙擺手否認:“沒有的事,這可是山主自己發現的!”
“隻不過?”柳逸直接下話頭,雙手環胸拿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秦繆嘿嘿一笑:“隻不過山主為稽查的人選頭疼得很,作為山主的左膀右臂,我總得為山主分憂吧?就隻是,稍微提了一嘴,不少弟子會攢著功勳不上報的情況嘛,你隻是恰好撞在槍口上而已。”
“說起來,”他學著柳逸直雙手環胸,看著對方嘖嘖道:“問題還是出在你身上,誰讓你不想晉升還接那麼多任務,這就叫咎由自取。”最後四個字他特意拖長了。
柳逸直無奈歎氣。他確實不想過早晉升,級彆升高意味著有更多的活要乾,可是不接任務沒有理由出門,整日在外麵無所事事也不合適,萬一東窗事發,不僅他會受到處罰,還會連累師傅被問責,彆人就會說風菱衣一個堂堂令尹竟然教出來這麼個屍位素餐的混賬,這會讓他良心不安,雖然風菱衣本來也不怎麼管他就是了。
算了,反正他近期也有兌換功勳晉升的打算。藏典閣一共十八層,山水令級彆越高,能登上的樓層越高,目前他隻能登上五樓,已經找不到適合他的功法秘籍了,得去接觸更高層的高階功法才行,他不能一直在知行境大圓滿停滯不前了。
從巽崖離開後,柳逸直又回了坤儀堂。既然要兌換功勳,那便趁早吧,反正這一個月沒法出門了,正好去藏典閣修行。
負責功勳兌換的是楚樂楚從事,據說她曾經也是一個活潑愛笑的妙人,十多年前心愛之人忽然枉死之後她便性情大變,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整日陰沉著臉,一丁點小事都會讓她大發雷霆,弟子們都對她避之不及,於是她就被調出了任務堂,處理兌換功勳這樣不用時時刻刻與人打交道的清閒活。
“山水令,記錄條。”楚樂冷冰冰道。
完成任務,上交結案書之後,任務堂就會返還言明功勳點數的記錄條,上麵還加蓋山主印,避免有人渾水摸魚。
柳逸直恭敬地將山水令和十多張記錄條遞了過去,楚樂確認無誤過後,將山水令放到了手邊的陣法上,沒多久青色的令牌便成了黑色,即刻起柳逸直便是黑令衛尉了。
楚樂一言不發將山水令遞了回來,柳逸直道了句謝便離開了,全程兩人就各自說了一句話。
雖然楚師姐性情冷酷,令人望而生畏,可辦事效率極其高啊,柳逸直忍不住在心裡感歎道。
在山到源中需要懸掛山水令以證身份,於是柳逸直沒有同往常一樣將令牌收進芥子袋裡,而是掛在了腰間。
山到源占地廣闊,兩峰之間相隔甚遠,於是落霞塢馴養了千餘隻靈鶴供弟子往返各峰之間,它們通常都在半空中飛舞徜徉,隻要吹一聲口哨,朝它們招招手,它們就會飛下來了。
通常情況下,柳逸直都是自己踏風飛行的,他的速度比靈鶴快不少,不過連著忙了好幾天,他也確實有些累了,招來了一隻靈鶴坐騎,打算回家休息。
“旺財?”他翻開靈鶴脖子上的玉牌,念出了它的名字,靈鶴長嘯一聲,似在回應。
柳逸直嘴角略抽,這誰起的名字?
玉牌內儲存著靈鶴的性格特點和飲食習慣,他往其中輸入一道靈氣,玉牌上便浮現了一段話:
旺財是一隻喜歡吃花生米的乖巧靈鶴,如果你遇到旺財,請給它喂炒花生(彆喂生的,會被啄)並誇它:好狗!
柳逸直:“……”
他想起來離開焱堂後才發現自己頭發和衣襟上掉了五粒梁齊安的花生,他順手塞到腰帶裡了,於是拿出花生米往空中一拋,旺財立即伸長脖子去啄,五粒花生一個不落,全被它吃進了嘴裡,旺財高興地原地轉了一圈,望著柳逸直似乎在等待誇讚。
柳逸直脫口而出:“好狗!”
旺財仰頭“嘎嘎”兩聲,瞧著十分開心。
柳逸直無奈扶額。偶爾回舅父家時,表兄就是這麼逗他養的名叫“小咪咪”的大黃狗的,自己怎麼下意識就喊出來了……
他躍上旺財的背,摸了摸它的脖子道:“去落霞塢。”
旺財撲騰了一下翅膀便馱著柳逸直飛上了高空,不多時便來到了位於山到源最南端的落霞塢,看到那棵已經開始變黃的巨大楓樹時,他拍了拍旺財,一人一鶴俯衝向下,尚未落地柳逸直便跳下了旺財的背,他提步朝楓樹下的木屋走去,聽到身後悉悉索索的聲音,回頭發現旺財在啄他家門口栽種的菊花,它也不吃,就啄著玩,還專門盯著尚未開放的花苞霍霍。
……算了,隨它去吧。
三個多月沒回來,雖然設下了禁製,但屋裡還是積了一層灰,柳逸直不喜歡拖延,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被子被褥抱出去曬太陽,給花澆水,擦洗書櫃和桌椅,做完這些,天色已經暗了。
很多人不明白,修行之人就該專注於修行,匡扶正義,明明一個除塵訣就能解決的事情,他為什麼要不辭勞苦地親力親為。每當被問到這種問題的時候,柳逸直向來是笑笑就過去了,他這樣做的原因也不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因此,很少有人知道,這間屋子原本是前任掌炬堯玦的住所,更無人知曉,堯玦是他的救命恩人。
如今十七年過去了,時間會撫平所有傷疤,當年的大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再過不久,暾雲炬選出新的掌炬,堯玦此人也會被遺落在曆史的塵埃之中了吧。
惆悵了一小會,柳逸直重新抖擻精神,打算去藏典閣看書。正收拾芥子袋的時候,他瞥見了角落裡古樸典雅的首飾盒,那是他母親的遺物,裡麵放了不少重要物品,所以他一直隨身攜帶。
他抽開最下麵格子,從其中拿出了一個扁長的木盒,裡麵放著一片通體金黃、僅尾部泛紅的羽毛,那是重明尾羽,堯玦救下他時送給他的。
手指剛碰到那片尾羽,他便感覺頭疼欲裂,整個人跌倒在地上。
澄澈如雪湖的瞳孔,張牙舞爪的木龍,神秘古樸的舊書……無數畫麵湧入他的腦海裡,點點光芒從虛空彙入了他的眉心。
一盞茶時間過後,柳逸直才扶著凳子直起了身,他滿頭大汗,喘著粗氣,卻輕輕笑出了聲。
什麼嘛,這不是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