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直,柳逸直!”
誰,是誰在叫他?
柳逸直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濃濃大霧之中,舉目四望,大地一片虛無,沒有房屋沒有河流,沒有其他人,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感覺呼喚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濃鬱的霧氣中,他憑著感覺朝聲源方向走去,前方多了一盞橘黃色的馬燈,他不由自主靠近了那霧氣之中唯一的光源。
他伸出胳膊探向馬燈,一隻手忽然從側邊伸出來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柳逸直側目看去,隻見濃霧模糊了女子的麵容,他聽到女子清潤的嗓音中隱約含著一絲狡黠。
“忘了我。”
馬燈驟然光芒大作,柳逸直猛地睜開了眼睛,意識還未完全蘇醒,而眼前的光芒是那樣刺眼,刺眼得讓他眼眶中不由自主分泌出淚液來,他聽到了歡呼聲:“醒了醒了,柳逸直醒了!”
幾息過後,他才完全清醒過來,視野裡那盞橘黃色馬燈飄遠,抬著馬燈的人湊到翟子續麵前,將馬燈對準了他的眼睛,操著大嗓門喊道:“翟子續,翟子續!彆睡了!”
“婁雪沁,快醒醒!起床了!太陽曬屁股啦——”
柳逸直直起身來,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他抬頭望天,皎潔安靜的月亮映入他的眼簾。低頭看地,枯萎焦黑的榕樹藤蔓,塌陷的土地,數不清的樹木倒伏於地,原本鬱鬱蔥蔥的山峰現已被夷為平地。除了提著馬燈喚醒他的人外,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丹靈衛在收拾戰場,將死者的屍體擺成一排,從宅院廢墟下救出幸存者。
遠處,妖榕殘骸附近,道零仙人被薔薇藤釘在地上,絲絲縷縷黑色魔氣從他身上滲出,緩緩墜落於土地裡。
柳逸直走近他,站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作惡多端的邪修。
道零還沒死透,他睜著眼睛,嘴裡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嗓音沙啞,像是有針紮在他的喉嚨裡。
“造,化丹……造化,丹……”
柳逸直觀察到道零的口型變了,他半蹲下來,三道淡黃色光圈縈繞在他周身,道零細若遊絲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救,救命……”
柳逸直的心中忽然泛起陣陣悲哀。
他為之感到悲哀的,不是這個四肢和頭顱都被釘在地上,腦漿迸發、鮮血流儘卻還在苟延殘喘的道零“仙人”,而是被“仙人”抓來抽取真元以煉製邪丹的孩童,他們大多數都不滿十歲,尚未過完人生的十分之一,生命就被永遠留在了這座充滿邪惡與墮落的土地上。
一聲歎息尚未吐出口,柳逸直忽然揚起五指往虛空中一抓,風刃在他手心凝聚,腰部帶動上半身往後方一轉,風刃與橫刀發生猛烈的撞擊。
“鏘——”
車夫不知從何處爬了出來,他表情猙獰,雙眼血紅一片,下頜鮮血淋漓,他歇斯底裡地吼道:“都怪你!你毀了我的一切!再有一天,仙人就會賞賜新的造化丹了!我殺了你——”
柳逸直鎮定地揮動風刃,接下了車夫毫無章法可言的砍擊。
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柳逸直深諳這一點,所以麵對自甘墮落為魔的人,他從不多言,以手中劍斷送魔族的生命才是他該做的事情。
“有了造化丹我就能給家人報仇了,為什麼,為什麼要毀了這一切……”
柳逸直的身形一下子頓住了。他好像又看到了站在血泊之中的父親,那個高大的男人轉回頭來看他,眼中盈滿愧疚、自責,以及飛蛾撲火的決絕。
“對不起,我沒有彆的辦法,哪怕要下地獄,我也……”
淩冽的魔氣撲麵而來,柳逸直瞬間從幻覺中清醒過來,就要抬起右手抵擋。
這時,一束光從背後襲來,徑直射入車夫的胸膛,他手中的橫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噗”地吐出血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麼,然而他什麼也沒能說出口,身體往後倒了下去。
魔氣爭先恐後逃出了他的身體,從他的胸膛中浮起的點點星光追上了魔氣,像是萬千螢火蟲騰空而起照亮黑暗一般,魔氣一點點消散了。
車夫眼中的猩紅悄然消失,鮮血止不住地從嘴角淌了出來,他的眼中倒映著一輪皎潔明月,絲絲縷縷的雲霧縈繞在明月的身邊。
不是說神愛世人麼,為什麼那束清輝,從來都不曾照在他的身上……
柳逸直沉默著合上了車夫的眼睛,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轉身一看,隻見一個身穿白衣、仙氣飄飄的人走了過來。他容貌俊美,眼前係著白色綢帶,墨色長發半綰著披散在身後,腰間斜挎著一個淺色書袋,書冊的一角露了出來。
那人連發三問,聲音如飛泉鳴玉般悅耳:“為何不動手?為何對魔物仁慈?為何置自身於險境?”
“洛師兄。”柳逸直喊道。
洛山俊秀的眉頭緊緊蹙起,他生氣道:“回答吾的問題。”
柳逸直嘴角微抽,無奈回答:“想到了一些往事。”他沒有展開話題,閃至洛山跟前,扯了扯他腰間的書袋,問道:“今天扮演的是誰?盲眼書生寒窗苦讀十年,一語道破玄機,立地為書仙?”
洛山伸手扯開蒙在眼睛上的絲綢,拍了拍柳逸直的肩膀笑道:“知我者,逸直也。”
柳逸直伸手抽出了他書袋裡的兩冊書一看,訝異地張了張嘴巴,好笑道:“禦前帶刀廚子?騎豬看夕陽?這不是坊間流行的話本麼?”
洛山神色平靜地將書冊搶了回來,塞到書袋裡,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讀書人的事情你少管。”
言罷,他撞開柳逸直的肩膀大步走到了道零身前,一根半透明的法杖憑空出現在他手心,像是穿過時空的迷霧應召而來,那根法杖頂端嵌著一顆明珠,外側繞著金黃色的光環,古樸的花紋爬滿杖身。
那便是暾雲炬的投影。
明珠光芒大作,一道道聖潔的光籠罩住了道零的身軀。絲絲縷縷的魔氣被逼出了道零的身體,凝結成一道道鬼臉,在光芒照射下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像無頭蒼蠅一樣橫衝直撞,卻始終逃不出光芒圍成的禁牢。幾息時間過後,鬼臉便如水汽般蒸發消弭了,而道零的身體迅速乾癟,僅有一層薄薄的人皮貼著骨頭,然後洛山用暾雲炬的底端輕輕敲了敲頭骨的眉心,道零的乾屍瞬間湮滅成了齏粉,風一吹便什麼都不剩了。
而禁錮道零的薔薇藤也迅速枯萎了。
洛山鬆開手掌,暾雲炬的投影便化作流螢消散了,他拍了拍手掌,像是終於解決了心頭大患,肩膀迅速塌陷下去,完全沒有了方才“盲眼書仙”的翩翩風姿。
“累死爺了……”他嘟囔道。
餘光瞥見柳逸直走遠的背影,他揚聲問道:“你上哪去?”
柳逸直扭頭道:“我去看看四周還有沒有敵人在。”
洛山朝他招了招手,“回來,你以為我想不到這一點嗎?黃兆宜已經帶人去了。”
黃兆宜是黑令衛尉,同屬巽崖,柳逸直同他的關係還算不錯。
於是柳逸直又折回了洛山身邊。
洛山本想席地而坐,剛做出個下蹲的動作,忽然想起來自己的人設是風度翩翩的“書仙”,於是五指一抓,地上的枯枝殘木便自動聚集起來變成了一張椅子,他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語氣鄭重道:“說說吧,到底發生了何事?”
柳逸直想了想道:“我完成任務返回宗門的途中,遇到了翟子續和婁雪沁,他們兩人說遇到了一個人販子,於是我就和他們一道,跟蹤此人來到了屏基山,進了山頂宅院的井裡。”
正襟危坐沒多久,洛山便正經不下去了,他翹著二郎腿、單手托腮,道:“繼續。”
“在地下迷宮裡,我們發現妖榕藤蔓將孩童裹成‘繭’吊了起來,以藤絲吸取他們的真元,一個山魑小妖告訴了我們道零用孩童真元煉製造化丹的事情,我們還和山魑做了一筆交易,去幫他救被道零囚禁的……”
柳逸直忽然閉上了嘴。
洛山等了半晌也沒聽到後話,抬眼望著站在自己對麵的柳逸直,疑惑道:“怎麼不說了?去救誰?”
柳逸直呆呆道:“我忘記了。”
“啊?”洛山臉上浮現了大大的疑惑。
這才過去多久啊,他說他忘記了?洛山氣得抓起手邊的樹枝朝著柳逸直的屁股打下去,卻被後者靈活地躲開。
“你的意思是,從離開那個樹洞開始,到剛剛蘇醒,這期間的記憶全沒了?”
柳逸直點了點頭。
洛山的目光在柳逸直全身上下掃了一遍,他湊近一聞,點頭道:“嗯,有醉流霞的味道。”
“醉流霞?”柳逸直發出疑問。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洛山仰頭望月,吟詩一首。
柳逸直神色古怪,直言問道:“啥意思?一個人在尋花問柳的時候,得到了這張藥方?”
四句詩太長,他從中找了幾個關鍵詞以便理解:尋芳,沉眠,酒醒,紅燭。結合他為數不多的知識,這些詞語組合起來,應該是尋花問柳,紅袖添香的意思,吧。
洛山看著柳逸直,眼中飽含震驚、複雜、無語等多種情緒。
開玩笑的吧?他一個學富五車、博古通今的讀書人,怎麼會教出來這樣的蠢貨?
後背拔涼拔涼的,柳逸直下意識挺直了腰杆,仿佛又回到了被對方教導功課的日子。
他初入山到源時不過六歲,因為靈根特殊,拜了山到源唯一的風靈根修士風菱衣為師。可這個便宜師傅時不時仗劍縱馬、遊覽大好河山,十天半個月也不回來,於是就把他丟給了當時的焱堂從事洛山照看。
他打小就不通詩文,一聽到“之乎者也”就頭疼,可這又是洛山的愛好所在,最喜歡教他念詩讀詞,每到他在理解詩詞上犯什麼錯,洛山便會默不作聲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對,就是那種看傻子的眼神。
柳逸直轉動眼珠瞄了對方一眼,又緩緩將眼睛轉了回來。
很好,還在生氣。
最終,洛山率先敗下陣來,他解釋道:“醉流霞是一種迷藥,無色無味,立竿見影,出自現任留命堂堂主尹峰,那首詩也是他的妙筆。”
柳逸直對詩詞一竅不通,和他談詩論詞可謂是對牛彈琴,他隻能搜刮肚子裡為數不多的墨水,讚歎道:“啊!尹堂主之筆下,字字珠璣,意境深遠,真是一篇了不得的佳作!”
洛山竭力忍住了無奈扶額的動作。
算了算了,他肯為自己花心思就夠了。
這時,婁雪沁和翟子續也清醒了過來,洛山依次詢問了他們,發現他們和柳逸直一樣,缺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
“記憶封禁術啊……”洛山呢喃道,手上無意識摩挲著柳逸直從懷裡掏出來的玄靈果。
隻有破妄境修為及以上的修士才能使出這種術法,看來那妖來頭不小啊,既有如此修為,為何會被一個入了魔的邪修囚在地底?恐怕是另有所圖,也正因如此,那妖才要封禁目擊者的記憶,防止秘密泄露麼?既如此,又為何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了他們三人?這可比記憶封禁術要省事得多,替罪羔羊可是有現成的。
不過這也表明此妖並非弑殺之輩,而且還不想和山到源為敵。
他將玄靈果拋給柳逸直,道:“這果子沒問題,你們三個放心吃吧,應當是那妖族給的賠禮。”
“這樣的啊。”翟子續懵懂道,他用袖子擦了擦玄靈果,乾脆利落咬了一口,豎起大拇指讚道:“好吃!”
婁雪沁無奈扶額。
真是沒眼看。
不過,好歹是活下來了,回去以後得上落霞溪大吃特吃一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