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門打開以後,山魑如流鶯般“唰”地一聲飛竄了進去。
門後的洞窟比柳逸直想象中大得多,翠綠的榕樹根布滿牆壁,懸在空中的藤枝無風自動,猶如一隻隻朝來人招手的胳膊。柳逸直不敢大意,足尖點在裸露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榕樹根。
往裡走了幾十步的樣子,柳逸直便看見了一個半人高的方形石台,壁上密密麻麻雕刻著青麵獠牙的凶獸,四根巨大石柱貫穿地麵和穹頂,柱上同樣雕刻著凶獸,可分辨是饕餮、窮奇、檮杌、混沌四凶,它們口中分彆吐出一根結實的鐵鏈,末端拴在了一個白發女子的四肢上。值得注意的是,石柱上蜿蜒盤旋而下的榕樹根也纏繞在了鐵鏈上,給女子附上了第二道枷鎖。
不難看出她已經被囚禁了不短的時日,身上寬鬆的黑衣也因沾染塵土而變得灰撲撲。她散漫地坐在石台邊緣,左手托著下巴,胳膊搭在了支起的左腿上,右手摳著石台邊緣的凶獸浮雕。有些凶獸少了犄角,有些少了獠牙,有些沒了後肢和尾巴,鐵鏈被她的動作帶動,發出“嘩嘩”的清脆響聲。
山魑正趴在她的肩頭說著什麼,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她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山魑飄了回來,朝柳逸直道:“我和她說好了,你們談吧。”說完,他便一頭撞進牆壁裡去了。
柳逸直在石台不遠處站定,自報家門道:“在下山到源柳逸直,敢問閣下是?”
石台上的妖族將臉轉向他,紅唇輕啟:“閆扶音。”
“閆姑娘,”柳逸直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你真的有把握對付道零仙人嗎?”
不怪他有此疑問,石台上被禁錮的妖族是個瞎子,眼瞳灰暗無神,而且他看得出來,她那一頭白發並不是本體的顏色,而是妖力枯竭無以為繼的後果。
閆扶音將一個凶獸浮雕的頭摳了下來,握在手心仔細把玩,漫不經心道:“你要是不想合作,我也不反對,反正再過個十天八天,我自己就能衝開陣法了。”
難怪她看起來沒有一點被幽禁的樣子。
柳逸直順著石柱往上看去,隻見一顆拳頭大小的聚靈石嵌在洞窟最高處,以它為中心,榕樹根呈發散式向四麵八方延伸,這裡似乎就是榕樹根的源頭,也是鎖妖陣的陣眼所在。柳逸直算了算距離,這裡恐怕是那棵怪異榕樹的正下方。榕樹根在閆扶音身上汲取妖力,源源不斷輸送到聚靈石之中,而它背後的妖榕,則有著將妖力轉化為靈力的功能,這就是越靠近榕樹靈氣越濃鬱的原因。
“方才你遇到包宇了吧?他是道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你在這裡猶豫不決的功夫,想必他已經收割了真元回來給道零煉製造化丹了吧。”閆扶音輕聲笑了笑。
柳逸直神色微動,他握了握拳頭,心想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也沒有時間反悔了。
“閆姑娘,我可以為你解開陣法,前提是你需以妖格起誓,脫困後不得傷害無辜之人,還得助我們擒住道零。”
閆扶音挑了挑眉,稱讚一聲:“倒是謹慎。”
她丟開手裡的石頭,向上豎起三指,朗聲道:“我閆扶音以妖格立誓,脫困後不傷害無辜者,並全力緝拿道零。”
“可以了吧?”她放下手笑道。
柳逸直感受到微妙的法則之力在她身上繞了幾圈後才消散了,心中警惕少了幾分,從芥子袋中取出符筆、朱砂、靈紙,就地坐下開始刻畫符咒,磅礴的靈氣隨著他落下的一筆一劃,被朱砂封存進了靈紙之中。
閆扶音冷不丁問了一句:“不知小友師承何人?”
柳逸直坦言道:“家師風菱衣。”
閆扶音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繼續道:“他現在應該是持赤令的令尹了吧?”
柳逸直詫異地扭頭看了她一眼。
雖然山到源是九州仙門之首,處於風口浪尖,可天下人關注的多數是山到源處置了哪個妖異,丹靈衛又殲滅了哪個奸邪這樣的大事,許多不熟悉的人族修士,都不一定知道丹靈衛內部有嚴格的等級劃分,更彆說是妖族子弟了。
焱堂弟子持白令,俗稱“白兵”,考入丹靈衛以後便持青令,可以前往九州各地執行任務,叫做“遊走”,十年一度丹靈衛選拔時考進來的弟子便是“遊走”,後續黑令衛尉、黃令從事、赤令令尹,就得靠執行任務積攢功勳才能晉升了。
她一個妖族,緣何對山水令如此熟悉?而且還認識師傅,風菱衣可沒和他說過自己認識這麼一個美貌又任性的大妖。
柳逸直收回目光,邊畫符邊問道:“你怎麼知道?姑娘對丹靈衛似乎很熟悉?”
閆扶音的神思仿佛一下子放空了,幾息之後才回過神來,她坦言道:“我有個親戚,也是丹靈衛。”
親戚?妖族?柳逸直鬆開緊皺的眉,丹靈衛中的妖族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
“他叫什麼名字?我說不定認識。”他從芥子袋裡取出弓箭,將剛畫好的符紙貼在了箭簇上,挽弓搭箭,對準了穹頂上的聚靈石。
閆扶音站起來走到了石台角落處,雙手環胸,聲音不帶絲毫溫度:“你不可能認識的,他很多年前就死了。”
柳逸直緩緩吐出一聲歎息,五指鬆開,箭矢離弦,帶著萬鈞之勢直逼聚靈石!
似乎是察覺到了危險,榕樹根相互纏繞著包裹住了聚靈石,柳逸直適時揮出幾道風刃斬斷榕樹根,聚靈石便裸露了出來,榕樹根斷口處迅速生長,還不等重新包裹住聚靈石,箭矢已至!
箭頭觸碰到聚靈石的那一瞬間,符紙瞬間便被濃鬱靈氣點燃,“砰——”符紙不僅將聚靈石炸成了粉末,周圍一丈範圍內的榕樹根也無法幸免,斷枝紛紛掉落,榕樹根斷口處呈現不同程度的焦黑,它再生的速度驟然變緩。
與此同時,“哢哢”聲不絕於耳,籠罩石台的無形屏障一寸寸裂開了,盤旋在石柱上四大凶獸的眼睛猛然變亮,它們“活”了過來,一個接一個脫離了石柱,將目光對準了打擾它們沉眠的不速之客。
“哇——”
饕餮如嬰孩般的巨大吼聲響徹整個地下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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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嘶吼聲時包宇已經走到了藤繭洞口,他轉身回望,似在思考嘯聲是從何而來,這時,他忽然感覺到身後傳來淩冽的劍氣,動了動手指,腳邊的地麵頓時升起厚重土牆,替他擋下了那淩冽的一劍。
土石崩裂,包宇看到襲擊之人乃是一個黑衣劍客,他大聲斥道:“來者何人!”
地上冒起尖銳的刺襲向翟子續,他腳上用力往上跳,一股清波從側麵奔湧而來,呼嘯著溶化了土刺,婁雪沁手裡握著一隻筆,那筆通體碧藍,名喚“欺夢”,她揮筆朝包宇甩出幾道水箭。
她大聲道:“是你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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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宮深處,丹房裡,道零一把將刀擲在了案板上,一根五百年人參被攔腰斬成兩段,他哼了一聲道:“有老鼠進來了。”
他揮了揮手,候在一旁的林淼立即轉身掠了出去。
道零兩手撐在桌上,麵色陰晴不定,周身黑氣繚繞,似乎由黑氣凝成的猛獸即將從他背後爬出來,吞噬掉這裡每一個有呼吸有心跳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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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奇扇動翅膀掛起狂風,洞中的斷枝和石塊都朝柳逸直襲來,他抬起一隻手虛虛遮住眼睛,另一隻手憑空畫了個圓圈。
狂風忽然靜止了,榕樹根、石塊都漂浮在空中,揚起的衣袍、亂舞的發絲在空中一動不動,饕餮的吼叫也停頓了,空氣靜默無聲,仿佛處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下一秒,衣袖、發絲飄落,榕樹根、石塊同時調轉方向,樹根如利刃,石塊如鈍刀,風推著它們朝四凶砸去,洞窟內回蕩著劈裡啪啦的響聲。
四凶畢竟是石像化物,即使不是真的凶獸,這些攻擊對它們也不痛不癢,很快,四凶便抖落了身上的石塊,凶殘的目光落在那空地上,然而它們卻發現那裡早已空無一人。
柳逸直早已跳到了遠離榕樹根的青銅大門上,他手中多了一柄玉白骨扇,共二十八檔,正麵每一檔扇骨上都雕刻著星宿,其中白虎七宿所在的四根扇骨閃著幽光,背麵則是一片空白。
他正要扇動玉白骨扇,以對抗向他飛來的凶獸窮奇,忽然,一根藤蔓拔地而起,將半空中的窮奇狠狠拍在了地上,不止如此,那根僅拇指粗細的藤蔓竟然將窮奇石像攔腰切斷了!
柳逸直瞪大了眼睛去看,才發現那是一根帶著尖銳的刺、葉子稀疏、沒有花苞的薔薇花藤。
同時,又有三根薔薇藤拔地而起,纏繞住其他三凶的身軀,頃刻間便將它們絞殺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石塊,它們眼中的光芒頓時寂滅,呼吸之間,四凶便化作了齏粉,風一吹便散了。
柳逸直看見閆扶音從石台角落裡走了出來。
她的白發於頭頂處出現了一抹水藍色,如漣漪般向長及膝彎的發尾傳遞,然後藍色一層層加深,像是碧波蕩漾開來,最終定格在一種柳逸直叫不出名字的藍色上,表麵還泛著一層銀色,隨風飄揚時就好像陽光下波瀾起伏的海水。
她的眼瞳也逐漸恢複了神采,像是冬日大雪下的冰湖,湖麵是晶瑩剔透的瑩藍,湖水深處卻如暗夜一般的深邃、神秘、引人深入。
她泄露出來的妖力已經可以讓柳逸直可以肯定,此妖修為遠在他之上,或許已近聞道大圓滿!
鐵鏈繃斷的聲音喚回了柳逸直的理智,他聞聲看去,隻見拴住閆扶音的四根鐵鏈像是泥做的一般,一寸寸土崩瓦解,而罪魁禍首風輕雲淡地彈了彈自己衣袖上的灰塵,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閆扶音抬起頭看了柳逸直一眼,朝他指了指,道:“小心你身後。”
柳逸直如臨大敵,還不等他作出反應,後腦勺猛然一疼,他失去意識倒了下去,當然,臉先著地。
五根薔薇藤一齊甩向四周,搗毀了所有榕樹根,然後“嗖”地一聲飛回了閆扶音的袖中。
一直躲藏在山體裡、圍觀了全程的山魑冒了出來,他納悶道:“阿音,你打他乾什麼?”
閆扶音快步跑到柳逸直身邊,將他整個人都翻了個麵,一邊在他身上摸一邊道:“借樣東西。”
“騙人!你要是想借什麼,直接問他不就行了,何必把他打暈。”
黑霧飄到了閆扶音頭頂,忽然靈機一動,仿佛掌握了事情的真相,人小鬼大道:“我知道了,你看上他了!你都被關在這裡一年多了,看到這麼俊俏的男人就獸性大發了是不是!”
閆扶音兩眼一黑,這都從哪學來的!
她汗顏道:“我倒也不至於這麼饑渴。”
“為什麼?”山魑向來喜歡刨根問底,“你覺得他長得不好看嗎?”
閆扶音滿臉黑線:“倒是有幾分姿色,但我真的隻是借一樣東西!”
她從柳逸直腰間搜出了他的芥子袋,迅速劃開芥子袋的禁製,將手伸進去掏了個東西出來。
這是一塊青色的令牌,正麵雕刻著崇山峻嶺,一條瀑布從山嶺之間飛流直下,背麵刻著“柳逸直”三個字,是山水令。
閆扶音握著山水令,閉上眼睛,三息以後便睜開了眼睛,將山水令放了回去,然後用力在柳逸直臉上打了一巴掌。
柳逸直感覺臉上好疼,意識一下子回歸,他猛地直起身,發現閆扶音半蹲在自己腿邊,一團黑霧罩在她的頭頂。
他摸了摸臉,然後摸到了一手的灰塵。
啊!他想起來了!剛剛他被擊昏過去了,臉先著地的!他說怎麼那麼疼呢!該死!
閆扶音臉不紅心不跳道:“剛剛有個樹根把你打暈了,我已經將它解決掉了。”
柳逸直聞言四處看了看,嘴角微抽,何止,整個洞窟的樹根都被團滅了,樹根的“斷肢殘骸”七零八落,隻有石台上空的本體——失去了閆扶音這個力量之源的妖榕尚在苟延殘喘,試圖再生出新的樹根。
閆扶音抬手往邊上一甩,薔薇藤抽在山體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而那裡便多了幾個大洞,她竟是用蠻力將地下迷宮打穿了。
“去和你的同伴會合,將那些孩子全都帶出去,我已經切斷了榕樹藤和本體的聯係,你們直接剖開藤繭就行了。”
她沒有給柳逸直更多喘息的時間,拎起他的胳膊就將他往洞裡甩去,柳逸直在地麵上翻了幾個跟頭才穩住身形,不再遲疑,疾風一般飛掠而去。
“轟隆隆——”
妖榕終於支撐不住了,根係開始枯萎,山體從榕樹根處開始坍塌,整個屏基山都開始晃動。
閆扶音手中的薔薇藤纏繞、縮短成長劍大小,她沉聲道:“小山魑,我們也該出發了。”
“得令!”
山魑歡呼雀躍,穿牆而去。閆扶音撲向青銅大門,一腳踹在了聞訊趕來的林淼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