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歸乘見弟弟此舉,心下是愈發的氣了,自己挨了拳腳,還要去賠罪?哪有這樣的道理?
橠白倒甚是意外,不覺愣了愣,支吾其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做答了。
陸歸舟見她不語,隻當她還在生氣,心下著急,手上的禮就行的更深了一分,而後懇切道:“請姑娘到舍下一坐,在下親自與姑娘斟茶賠罪!”
不知怎的,陸歸舟心下忐忑極了,生怕橠白就此怪罪了他。
人群中,已是開始議論紛紛:
“縣令大人竟然要親自斟茶賠罪?”
“這姑娘來頭看來不小……”
“……”
議論聲讓橠白回過了神,她抬眼看向陸歸舟,陸歸舟好似生怕她拒絕一般,連忙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橠白不好再拒絕,且她見了阿舟哥哥,也真真是不想拒絕,便應了陸歸舟的話,隨他一並進了縣衙。
陸歸乘三人則是清散了圍觀人群,而後也回去了縣衙裡。
那人群雖是散了,議論聲卻並未休止:
“那姑娘還出的來嗎?”
“她打的可是知縣老爺,我看是凶多吉少咯!”
“當著大家的麵不好發作,怕人說他徇私舞弊,這衙門一關,可就沒人知道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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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歸舟一路引著橠白,進了縣衙裡待客的堂屋。
這短短的幾步路,橠白一直在偷偷的窺視著陸歸舟。
他身形高大,劍眉星目,五官精致的猶如雕刻一般,整個人都透著英氣與剛毅,模樣和前世相差無幾,勃發英姿卻更勝從前。
憶起前世種種,橠白腮頰微微泛起紅暈。
思慮間,已是到了堂屋門前。
那待客堂位於審案堂之左,坐北朝南,很是寬敞。門楣上高懸一塊黑底匾額,上書“迎客堂”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橠白跟著陸歸舟步入堂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寬大卻老舊的案幾,桌上擺著瓷器茶具。那案幾之後,是一麵雕花屏風,繪著山水圖。堂屋的兩側各置兩張雕花太師椅,各鋪著麻布軟墊。
觀屋內陳設雖雅,卻無一不透露著清廉。
陸歸舟一路引領,率先進了堂屋,回過身招呼道:“姑娘請上坐。”
卻說橠白見了陸歸舟,前番種種湧上心頭,心下真真是叫一個百感交集。
她連道了聲謝,依言落座。
陸歸舟見此,微笑了笑,轉過身去,斟賠罪茶。
茶是今晨裡新泡上的,尚且還熱著。
橠白的視線隨之落到了陸歸舟手中的茶壺上,就見他一手穩握壺把,一手輕扶壺蓋,稍稍傾斜,琥珀色的茶水細細流入青瓷茶盞之中。
所謂酒滿敬人,茶滿欺人。陸歸舟將茶斟了八分滿,而後雙手捧起茶盞,微微躬著身子,麵向橠白,姿態甚是謙遜道:“此事著實乃家兄之過,在下特此斟茶向姑娘賠罪,至於那兩名衙役,在下一定嚴加管教,重重責罰,還望姑娘海涵!”
橠白見了陸歸舟,確切的說是見了阿舟,她心下百感交集,她好想撲進他懷裡喊他一聲阿舟哥哥,訴諸思念之情,卻又深知自己不能如此,克製的感覺著實難受,隻顧著望著陸歸舟,一時間,她竟忘了伸手去接那盞賠罪的茶了。
陸歸舟見橠白遲遲沒有回應,心下不覺急了起來,隻想著若是這姑娘不肯吃他這盞賠罪茶,這可如何是好?
陸歸舟不知自己此種情緒從何而來,隻知道是因橠白而起,他不想她惱了自己,更不想和她就此沒了牽扯,他想她能吃了他這盞茶,而後攀談結交一番,三五不時的再見上一麵……
書中將此種念頭稱之為一見鐘情。
許是前世的姻由作祟,陸歸舟一眼萬年,隻對橠白心生歡喜。
橠白仍是沒有回應,星眸熠熠生輝,隱隱泛起了淚光,心中思念翻湧……
她並不是想吃他這盞賠罪茶,無非是想和她的阿舟哥哥多親近親近罷了。
見橠白不做反應,陸歸舟將身子躬的更深了幾分,姿態愈發謙遜:“望姑娘恕罪!”
一語入耳,橠白終於得以回神,她透過逐漸朦朧的視線,看著雙手奉茶的陸歸舟,心下一陣懊悔,急忙站起身,亦是雙手接過了陸歸舟賠罪的茶。
橠白神思不定,接過那盞茶下意識的抿了一口,而後又將其放置在了太師椅旁的桌幾上,半晌不語。
陸歸舟見她吃了自己的賠罪茶,心中大大的舒了一口氣,這方才直立起身,抬起頭來。
甫一望向橠白,陸歸舟又怔住了。
橠白眸光閃爍,似有淚花翻湧,他不知那是久彆重逢的激動,隻當是她還在為著方才的事情委屈,心下愈發愧疚,忙又道起了歉。
陸歸舟接二連三的卑躬屈膝,著實讓橠白自愧得緊,她意識到定是自己失態所致,忙在心下緩了緩,憋回了呼之欲出的翻湧淚花。
不成想,眼淚是咽下了,可橠白到底修行尚淺,一時間竟又手足無措了起來,無言相對了半晌,橠白決定還是遁走好了。
“你這茶我吃了,此事也算了結,就……就此告辭!”橠白說完,抬足便欲就此離去。
陸歸舟見她要走,忙不迭道:“姑娘留步!”
橠白腳步一頓,身形略顯僵硬的轉回了身,木呆呆的發問道:“你還有旁的事?”
怕不是要將她留下,徇私枉法一番?
陸歸舟見她神情倏然警覺,忙笑了笑解釋道:“姑娘方才不是言說要應職主簿嗎?可還願意一試文筆?”
橠白聞言,臉上的警覺瞬間消散,難以置信道:“你還願意聘我?”
陸歸舟自是千萬個願意,可他不敢直言相告,怕被橠白當成見色起意的登徒子。
思及此,陸歸舟不形於色,麵上淡然一笑,道:“若姑娘文筆成事,在下自很是願意聘姑娘為主簿。”
言罷,陸歸舟在心中已是揣摩起了後續,若是這姑娘文筆具佳,那自是好說,若是她文筆欠佳,那也無妨,方才見她功夫了得,也可聘為縣衙捕快……
陸歸舟心中暗暗盤算,那邊廂橠白開口問道:“可有紙筆?”
陸歸舟道:“姑娘隨我到書房來!”
言罷,便率先在前引起了路。
橠白緊隨其後,跟在了陸歸舟身後。
他二人前腳一走,轉角處齊齊探出了三顆腦袋,由上至下依次是陸歸乘、李虎、丁蓬。三人看著橠白和陸歸舟的背影,揣測紛紜。
丁蓬:“喂,你說大人怎麼不會把她留下來吧?”
李虎:“大人不會是看上這姑娘了吧?”
話音未落,李虎的腦袋便砰的挨了陸歸乘一拳,他凶道:“胡說!我弟怎麼會看上那麼野蠻的丫頭!”
李虎頭上挨了一拳,不敢再言語,丁蓬倒是不管不顧,繼續道:“那姑娘是厲害了些,可模樣是真好看啊!”
“好看又如何?”陸歸乘眼一橫:“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李虎丁蓬皆不敢再言語,雙雙閉了口,齊齊縮回了腦袋。
縣衙的書房,位於衙署的後院,距離知縣老爺的臥房很近。
橠白跟著陸歸舟一路進了書房。一踏進書房,鼻尖處便縈繞著淡淡的墨香。
驀然間,橠白又有了一瞬間的恍惚,想起了陸歸舟的前世裡,她在顧家的日子,那段時日裡,她夜夜都要往他書房裡跑,吃著桂花糖,聽著他書聲朗朗,那時候,也是這如出一轍的墨香……
陸歸舟道:“請姑娘落座。”
原來趁著橠白愣神兒的功夫,他已將書案規整好,換上了嶄新的宣紙。
橠白回過神,依言上前,自書案前坐下了身。
她提筆沾墨,抬眼問道:“是起草公文還是做文章詩詞?”
陸歸舟退到了一旁,心下忖度,主簿職責繁多,但最主要的便是文字功底,起草公文總有千篇一律的說辭,測不出一個人的文筆,還是得做文章才是。
於是陸歸舟道:“你便以秋為題,隨意的做一文章。”
橠白聞聲提筆,略思忖片刻後,筆翰如流……
陸歸舟就在一旁站著,既不言語也不上前,隻靜默著看著認真書寫的橠白。
一縷陽光透過半掩的窗欞,剛好投射在了橠白的身上。
陽光之下,少女的肌膚宛若一塊極上乘的羊脂白玉,纖長卷翹的羽睫自她玉白的麵容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微風拂過,宛若振翅欲飛的小蝶。
橠白梳著雙髻,極襯她憨甜可愛的麵容,一襲紅衣明豔似火,整個人好似窯裡燒出來的泥福娃娃一般。
微風再起,書房裡彌漫著春日裡獨有的清新。
不覺間,陸歸舟眼神有些癡了,他越是多看上一眼橠白,便覺著她又好看上一分,到了當下,他已然是有些感慨,怎麼會有這麼好看人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橠白抬頭起身,將手中的羊毫擱置在了筆擱上。
陸歸舟見狀,忙收回了自己失態的視線,掩飾般的輕咳了一聲,繼而問道:“作好了?”
橠白聞聲抬頭,淺淺的頷首之後,站起身自書案前走開,雙手執著自己方才作了文章的那張宣紙,恭敬的遞到陸歸舟的麵前:“大人過目。”
陸歸舟伸手接過,仔細閱讀起來。
橠白的字跡流暢自然,既有力道又不失柔美,墨跡尚未乾涸,還能清晰的嗅到墨香。
“秋風起兮白露降,木葉落兮寒蟬鳴。”陸歸舟看著,不覺喃喃低語出聲。
這兩句詩,橠白是做了引用,引用的不是旁人的詩,正是阿舟所作的詩,現下自陸歸舟的口中念出,不覺有些百轉千回之感……
半晌,陸歸舟看罷了橠白所作的文章,心下已是對橠白起了敬佩之意,這姑娘竟還是個文武雙全之人……
思及此,陸歸舟起了疑竇,撇開她的容貌不談,看這身著裝也不像是貧寒人家,再觀這一手好文章,想來定然是大家閨秀,更遑論還有一身的好功夫,這般萬裡挑一的姑娘隻給他做一個小小的主簿?
陸歸舟隱隱覺著難以置信……
陸歸舟難以置信的神情讓橠白忐忑了起來,她讀書習字作文章全是阿舟教她的,想來,應該不會太差吧……
“姑娘的文章在下很是欣賞。”陸歸舟言說著,將那滿是字跡的宣紙放到了桌上,回過身來,再問橠白:“在下很是願意聘姑娘在縣衙裡任主簿一職,不知姑娘可還願意?”
橠白鬆了口氣,忙說道:“我願意!”
聞言,陸歸舟也鬆了口氣。
如此這般,橠白順利的謀到了主簿的差事。
按照規矩,陸歸舟照例是要問上一問橠白的身世,可他一問起,橠白就支吾了起來……
“我……我不知道爹娘是何人……我隻有一個哥哥……他……他在很遠的地方……這裡隻有我一個人……”橠白說著,就低下了頭去,不敢直視陸歸舟了。
其實橠白這話倒也不算是扯謊,她的確不曉得爹娘是誰,她哥哥也不曉得,確切的說,他們兩個是野生的,一株葉脈下的兩顆人參,和人間的雙生胎差不多,隻是哥哥比較壯碩,汲取的養分比較多,化形之後又潛心修煉,所以比橠白先一步長大,而橠白較弱,且又貪玩,以至於比橠玦小了許多。
橠白心虛,不敢直視陸歸舟。
陸歸舟見她這副模樣,心中一陣懊悔,暗罵自己該死,引得了她的傷心事,想必是家道中落的富貴人家所生的女兒吧!若不是生活所迫,怎會出來謀差事?
陸歸舟愧疚極了,忙岔開話道:“不知姑娘何時能來當值?”
“明天!”橠白驟然抬起頭,神采奕奕,全然不見半分傷心之態。
“……”陸歸舟明顯一愣,見她沒有傷心之態,鬆了口氣,而後笑了笑道:“那再好不過,實不相瞞,這縣衙空置了三年,可是積攢了許多陳年舊案需要整理。”
橠白回以一笑,便就此告辭離去。
陸歸舟一路相送至了縣衙門外,告知她每日當值的時辰,順便話彆三兩句。
話彆之後,橠白正欲離去,陸歸舟卻倏然開口:“不知姑娘落腳之處在何處?若是距離縣衙甚遠,姑娘可搬至縣衙落腳。”
橠白甚是驚訝:“當真?!”
那豈不是可以和阿舟哥哥朝夕相對了?!
橠白心下說不出的雀躍。
陸歸舟見她麵露喜色,又曲解了她的意思,猜想著大抵是這姑娘在為著省下一筆吝宅子的錢財而雀躍吧……
二人雖各懷心思,卻皆是滿心歡喜。
又隨意言說了幾句,橠白告辭而去。
她腳步輕快,連那一抹嫣紅的背影都透著愉悅。
陸歸舟就這般站在縣衙門前,直直橠白的背影消失於視野之中方才轉身回去了縣衙。
驀的,他腳步一頓,神情一緊,怎得方才未曾問得她姓名?
罷了,陸歸舟神情又鬆懈了下來,待明日她拿著戶籍前來,便全都知曉了。
他一壁想著,一壁向縣衙後院走著。
後院之中,陸歸乘與丁蓬李虎等待了半晌,一見陸歸舟回來,當即迎了過去。
“你們來的正好……”陸歸舟吩咐丁蓬李虎:“你二人速去將我隔壁的廂房打掃出來。”
“是。”
“是。”
丁蓬、李虎領命前去。
他二人一走,陸歸乘便問道:“你好端端的要人打掃廂房作甚?”
陸歸舟也不隱瞞,直言答道:“安置新來的主簿。”
“新來的主簿?”陸歸乘追問道:“是何人?”
陸歸乘仍舊直言不諱道:“方才的那位姑娘。”
陸歸乘登時瞠目:“姑娘家如何能做主簿?”
陸歸舟聽兄長此言,神色一陣不悅:“哥哥,姑娘如何?兒郎又如何?以性彆論可否的事,你莫要再提!”
言罷,陸歸舟徑自離去,衣袂飄飄然,徒留陸歸乘在原地氣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