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塵住下來的這幾日，是未晞自三年前搬到這裡後度過的最輕鬆愉快的時光。
她發現，原來這臨時拚湊出的小屋也能和阿婆家中一樣溫暖。
白日，未晞煮飯、拾木柴時洛塵就跟在後麵。沒見識過人類日常生活的鮫人起初好奇圍觀，但很快就學會其中的技巧。沒到傍晚，洛塵處理木柴的速度就比未晞快出了許多。
若不是未晞攔著，洛塵簡直要把小屋外的空地都擺上乾枝木柴。
“你可真厲害。”未晞坐在一旁，看著洛塵掌握著灶中的火候，在恰當的時候向魚湯中添加調料時感慨。
鍋蓋揭開後食物的香氣即刻飄出，未晞的思緒也隨著飄遠，“若以後你厭倦了海中的生活，就憑這學東西的速度，你也一定能在人類中間過得好好的。”
聽聞此話，洛塵拿著湯勺攪拌的動作一頓，“那未晞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當然啦，你什麼都不讓我做，誰不喜歡過這種飯來張口的日子呀。”
調笑的未晞並未當真，可看到洛塵認真看過來的眼神，以及明顯開心的神色後，擔憂洛塵安危的警鈴隨即響起。
“洛塵，你應該不會離開大海吧，畢竟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
心中被愉快占據的洛塵，並未留意到未晞的微妙轉變，隻隨口接道：“我覺得，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失去過家人的未晞敏銳地識出了話中的落寞，想上前安慰洛塵。同時，困擾了她幾日的問題忽然有了答案，難道洛塵也是孤身一人，之所以不願離開，隻是貪戀這份陪伴。
未晞回想自己這幾日心情的跌宕起伏，又想起洛塵還沒自己大，有這樣的願望也合乎情理。洛塵初到人族之中，對什麼都好奇，等過幾日厭倦了自然回去了。
還得再做點什麼快些消減洛塵對人族生活的興趣，未晞想著。
恰在此時，洛塵做好了魚湯，未晞連忙起身去拿餐具，不得不中斷了思考。
等到熄燈的時候，未晞有意說起自己這些年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
這是她第一次向另一人說自己的事，她很少回憶過往，隻為一心朝著前方的目標披荊斬棘。
雖然另有目的，但未晞切實體會到了傾訴帶來的微妙愉悅。也有幾分樂觀地覺得，自己連這些都能堅持下去，她也挺了不起的。
可洛塵之後的話中卻無絲毫的不喜歡與退卻。
最後，未晞滿心鬱悶地進入了夢鄉。
*
血。
無窮無儘的血色。
迷失其中的人奮力掙脫，卻始終走不出這由無窮儘的鮮血圍成的困境。
直至自己的身體被這環境侵染，慢慢發生變化，對血液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一點點，隻要一點，就能平複心中難以忍受的焦躁。
洛塵竭力壓製，直至那欲望徹底平息下來。
然而未有片刻喘息的機會，洛塵驚覺自己的身體被另一道力量接管。似曾相識，正是那日誤以為被未晞拒絕後，生出的毀滅一切的欲望。
這一次，任如何傾儘全力克製，也無法奪回自身的掌控權，心中的嗜血欲望愈加洶湧。
恰在這時，處在混亂中的洛塵，真實地感觸到了一抹溫柔的暖意，力道是那麼輕柔和緩，和此時心中翻騰的暴躁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卻讓洛塵霎時獲得了無窮的力量。奪回自己的掌控權，走出無止境的夢魘。
洛塵驚醒，看到的是靠得極近的未晞的側顏，而自己的唇幾乎觸碰到她的纖細脖頸。洛塵驚慌地收回了斜傾著，幾乎貼到未晞身側的上半身，躺回自己的位置。
隨後，洛塵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對那纖頸下血液的真實渴望。
甚至在自己後退之時，腦海中有聲音慫恿：隻需用眼前的鮮血平息心中的暴戾，你就能成長，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洛塵眉心漸漸擰起，現下一切都明了了，這些血脈深處的衝動暴躁如此失控，隻說明一個問題：鮫人的成長期到了。
這一時期對鮫人來說極其重要，不僅決定了鮫人成年後的性彆，更是鮫人妖力成長的關鍵時期，故而妖族天性中的好戰與嗜血才會顯露出來。
這時，隻有順遂天性，不斷作戰曆練自己，再獨自一人重塑筋骨靈脈，才算度過了成長期。
若是刻意壓製，最終會被妖族天性吞噬了本性，直至耗儘力量而亡。
洛塵先前計劃，至少三年後才會進入成長期，在這三年中都可以陪在未晞身邊。等度過了漫長的成長期，若未晞因數年的相處還惦記著自己，便回來找她。
可眼下的變故打亂了自己的計劃。莫名的煩躁自心中升起，洛塵費了很多精力才將其壓製下去。
想按按昏脹的額角，洛塵這才發現，自己右手手腕一直被人握著。未晞手掌的溫度源源不斷傳遞給洛塵，正是因著這份溫暖，才得以再被夢境控製下脫身。
若是剛剛無法擺脫本性中的嗜血衝動……洛塵閉目感知未晞手掌的觸感，以及由此在心中激起的陣陣漣漪。
不敢想那沒發生的可能，但洛塵下定決心，一定不能再讓未晞身陷那樣的險境之中。
第二日。
未晞看著一整個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洛塵，輕聲探問：“你怎麼了？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很快又補充了一句：“你昨晚做噩夢了吧。”
洛塵聞言，快速抬頭看向未晞，見她未有任何異樣神色，才又一次放下心。
“被我說中了吧，”未晞覺出洛塵的緊張，聲音依舊不疾不徐，“我昨晚夢見你特彆難過，就想安慰你，結果今早醒來，竟然發現自己真的牽著你的手，很神奇吧。”
洛塵看未晞特意在自己麵前晃動的手掌，回以一笑，心跳卻不可遏止地加快。
“不過看來沒能在你的夢中起效，你現在能把不開心和我說說嗎？”未晞問得認真，連她自己也未意識到，不知不覺洛塵已成了她情緒的一部分。
洛塵搖搖頭，怕她誤會，很快補充：“沒有不起效，未晞幫了我。”
未晞看洛塵著急的模樣，心中卻暖暖的，明明是活躍氣氛的玩笑話，卻被認真答複，這就是被人在意的感覺嗎？
不等未晞深想，洛塵猶豫著開了口：“我不開心，是因為成長期到了。”
“那怎麼辦？”未晞不知道什麼是成長期，見洛塵憂心，也跟著擔憂。
“每個鮫人都要經曆成長期，在這之後，才算真正的成年，也會變得更強大。”
“那這是好事啊，”待未晞看到洛塵明顯發愁的樣子，“是不是很難？”
卻見洛塵搖搖頭，“隻需先曆練提升，再閉關重塑靈脈就行了。這些都不難，就是要花很多時間……”
未晞想象不出洛塵到底要經曆什麼，可她明白一點，洛塵這次真的要離開了……等聽到最後，未晞的心情也沉了下去。
她聽山洞裡的人說，鮫人能活幾百歲，如果連洛塵都覺得漫長的時間，會比她一輩子都要長吧……
可人類與鮫人本就不同，她與洛塵雖有過數日交集，但各自誌向、生活環境皆不同，注定分離。
未晞這樣想著，倒是消散了些鬱悶，勉強笑著安慰洛塵：“沒關係，你們的生命那麼長，很快就過去了……”
見未晞並未問具體時間，洛塵鬆了口氣。
“你彆忘了我，好嗎？”洛塵聲音輕輕的，看向未晞的眼中滿是渴望。
未晞心中軟軟的，認真承諾：“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
洛塵笑了，之前的愁雲在此時皆被驅散，如立春之日後的第一縷晨光，照進了未晞心中。
未晞有些看呆了，直到洛塵開口，語氣堅定：“未晞，等我十年，成年鮫人就能施展秘術，上岸後與人族無異，到時候我就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了。”
“十年？”未晞沒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欣喜，喃喃自語，“那時我也才二十五歲……”
“你答應了！”洛塵沒聽清未晞話中的具體內容，隻因著未晞顯露無疑的情感格外肯定。
“好啊。”未晞認真地點了點頭。
她此時一心隻想著，那時山洞中的隱患應該都除掉了，再憑自己能力造一隻漁船，像阿婆一樣一輩子生活在海邊也未嘗不可。
“我要走了。”
洛塵的話將未晞從對未來的憧憬中拉了出來，始料未及。
“這麼快嗎？”
洛塵點頭，就在剛剛和未晞交談的短暫時間裡，體內的暴躁氣息已起伏了數次，心中愈發渴望回到深海之中廝殺。
待最後一次仔仔細細看過未晞的樣貌，洛塵轉身欲拉開屋門，輕輕留下一句。
“彆出來，外麵冷。”
“洛塵……”未晞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如常，“若十年後我不住這裡了，便是換了地方重新開始了，就不要找我了。”
洛塵的動作有一息的停頓，而後拉開了木門。
等木門再次閉合上時，一句話傳進了屋內。
“無論你在哪，我都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