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天空下,黑色的崖壁,如一道沉默的墓碑,直插衝天。
紅河如血,翻滾而下,詭異刺目。
眾妖圍在崖下,神色肅穆。田婆婆被抬到一邊,呼吸越來越微弱。
玉枝身姿挺拔,揚起臉,深吸兩口氣,雙手迅速翻轉、掐訣,十指靈動如翩飛的蝴蝶。
一股強大的力量隱隱彙聚,四周靜得隻有呼嘯的風聲。
突然,上方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眾妖仰頭望去,崖壁縫隙間竟有嫩綠的芽尖鑽出。
緊接著,崖壁上方似一層濃厚的綠浪,滾滾而下,直到崖底。無數花草瘋狂生長,相互交織、簇擁,五彩斑斕的花苞爭相開放。黑色的崖壁,眨眼間成了一堵望不到邊際的花牆。
仿佛蓬勃欣喜的春天,在此刻肆意綻放。
玉枝悄悄鬆了口氣。
靈台中的小牧童也累癱在牛背上,直喘氣。
她聯係多珠他們,確定巍岐山是有禹韭草的,隻是她無法精準到單一植物上,隻能讓所有草木一起生長。
她也想試試,句芒的“萬象回春”可以發揮到什麼程度。
玉枝力竭頭暈,往後晃了晃,被一隻胳膊扶住。
她一回生二回熟地靠過去。
小狐狸也挨了過來,她把臉埋進大尾巴裡猛吸一口。
好像又有乾勁了!
另一邊,眾妖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滾圓。
片刻後,爆發出陣陣歡呼,“神明顯靈了!神明顯靈了!”
甚至有上了年紀的老妖渾身顫抖、喜極而泣、雙膝跪地,對著玉枝叩拜:“是神女!是神女來救我們了!”
跪拜的人越來越多,連不服氣的黑熊都被母雞踹了一腳,跪在地上。
“神女在上!受吾等叩拜!”
呼喊聲響徹天際。
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裡,屬於生命的期望。
回音久久才停,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岔了音的驚呼。
“姑奶奶!”
一個身材矮小、胡子花白,頂著兩個犄角的老頭,穿過人群。
對著陶一眼淚婆娑:“姑奶奶,我可等到您了!”
旁邊的小妖連忙道:“大妖長,那是個男的,這才是神女!”
大妖長麵色一收,神色如常地轉頭:“姑奶奶,我可等到您了!”
一張滿臉皺紋、眼中含淚、委屈羞澀(?)的臉懟到眼前。
玉枝往後退了兩步,嘴角抽了抽:“您可能認錯了。”
“玉枝姑奶奶,您還和當年長得一樣,我怎麼會認錯!”老妖長老臉一紅,“您叫我咩咩就行,當年您救了我,這名字還是您起的呢,您還說日後會有一難,到時自會再見。”
夭壽啊!誰家好人管一隻老山羊叫咩咩!
玉枝擠出一個僵硬地笑:“那個……咩咩啊,你是什麼時候遇到‘我’的?”
“那是兩千六百年前了,您從天而降,英雄救羊……”
小狐狸探出頭,想聽老山羊講故事。
大妖長伸脖子瞅了瞅。
“呦,這是我表叔吧,表叔威猛霸氣!這位一定是姑爺……誒,姑爺怎麼是人族。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姑奶奶先與狐妖有情,又被人族成功上位,不虧是姑奶奶,始亂終棄狐狸精第一人!”
他聲如洪鐘,還給玉枝豎了個大拇指。
玉枝:“咳咳,這段不用誇。”
時間太久了,她不知道原主的年齡,也無法確定大妖長碰到的人,是不是原主。
大妖長絮絮叨叨還想說。
黑熊卻突然衝出人群:“大妖長,阿盛說不定就是他們殺的!您可不能……”
大妖長:“放……”
“放屁!”
大妖長:誰搶我詞?
田婆婆服了禹韭草,醒來時,正聽到那一句。
她幽幽道:“阿盛不是她殺的。”
黑熊:“婆婆你彆被她騙了,不是她還能是……”
田婆婆:“是我。”
眾妖嘩然,阿朝瞳孔劇震,滿臉不可置信。
“我殺了阿盛,本來也不想活了,沒想到又被救了回來。”田婆婆歎了口氣,“我年紀大了,活不了幾年了,我怕我死後阿盛沒人照顧,不如我們娘倆一道走,也有個照應。”
阿朝:“我……”
田婆婆握住阿朝的手拍了拍:“無論是我還是阿盛,都不想再拖累你了。”她看了眼陶一,“我知道,阿顏求回來的男人,是給阿朝的。”
眾妖倒吸一口氣,阿顏的臉紅了又白。
“阿朝是個好孩子,是我的阿盛沒有福氣。”田婆婆看向陶一,“你可願意娶她?”
所有的目光齊齊看向陶一。
然而,陶一還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死樣子,和懷裡的小狐狸一塊看著玉枝。
於是,眾妖又扭頭看向玉枝,比向日葵還齊。
玉枝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麼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咳咳,那個,我知道你們出發點是好的,但你們先彆出發……”
“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
突然傳來重疊的兩個聲音。
一個是黑熊,一個是阿朝。
大黑熊舉著個熊掌美滋滋:“我就知道,阿朝是喜歡我的!”
“阿朝能看上你?”有妖帶頭質疑。
他拍了拍胸膛,理直氣壯:“當然,阿朝每次看到我就笑,笑完了就跑,肯定是害羞!”
“哈哈哈拉倒吧,阿朝見誰多笑,跑是不想跟你說話,她喜歡阿盛誰不知道。”
“不可能!”黑熊惱羞成怒,“阿朝隻是看他可憐,他一個惡妖有什麼好的!”
“壯子!”阿朝厲聲嗬斥。
他卻惱羞成怒,不管不顧道:“就你們當他是個寶,他根本不是阿盛,他就是個吃人的怪物,阿盛就是被他吃了……唔!”
“咚”的一聲,黑熊麵朝下栽倒在地上。
腦袋上一隻魁梧的母雞,正叉著腰,氣得直喘。
母雞又惡狠狠地抓了幾下,忐忑道:“那個……壯子瞎說,田婆婆你彆當真。”
田婆婆卻出乎意料地平靜。
她看著自己的手掌:“他剛來的時候,其實和阿盛一點也不像,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會穿衣服,隻會叫‘娘’。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殺了他,可看著那張臉,卻怎麼都下不去手。他就睜著眼睛看著我,握住我拿著匕首的手,說,娘,你疼不疼。”
“我的阿盛啊,就是因我燒傷了手,才進山采藥,他離開家前,說的最後一句也是,娘,你疼不疼。”
她的眼淚越過歲月的溝壑,落在顫抖的手上。
“後來,他和阿盛越來越像,聰明孝順,我就再也分不清了。我的阿盛先天不足,大夫們都說活不到十八了,我便想,他要是長大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他第一次變成老虎,我嚇壞了。他清醒後,就找出那把匕首,說,娘,對不起。”
田婆婆費力起身,目光如炬,看向所有人。
“無論是人還是惡妖,我的阿盛從來沒有害過誰!”
“我把匕首紮進他胸膛時,是他自己清醒過來,握著我的手,一點點紮進去。他連聲音都發不出,可他依然在說……”
田婆婆舉起一直緊握的手,聲音哽咽到說不出話。
攤開的手掌上,一個沾著鮮血、歪歪扭扭的“對”和嘎然而止的一橫,觸目驚心。
那是一句無聲卻沉重的道歉。
阿朝率先哭出聲。
其他妖竊竊私語,互相問寫得什麼,然後陷入久久的沉默。
“唉……”不知誰歎了一句,“如何有的選,誰又想做惡妖呢。”
“咳咳。都散了吧。”大妖長擺擺手,“把阿盛娘攙回去好好照顧,那些藥啊草啊也彆糟蹋,看看有啥能用的都摘回去。”
眾妖應聲動起來,阿朝扶著田婆婆,阿顏臨走前編了一個花環,戴在小狐狸腦袋上,黑熊被兩個妖抓著腳拖走,從一路的碎石上磕過去,看著怪疼的。
大妖長轉過頭,笑得像朵菊花:“姑奶奶,您是來英雄救羊的吧?”
“不。”玉枝冷哼一聲:“來給山神當祭品的。”
大妖長瞪大眼睛:“啥?山神還要吃蚯蚓?”
“不是你們假裝山神要祭品?還要一個美男子?”
大妖長的嘴越張越大:“您說我是美男子?”
玉枝:……
經過一頓雞同鴨講,玉枝終於搞明白了。
大妖長是個多愁善感,愛在竹簡上“寫日記”的妖。草木剛斷絕那幾年,他太想吃橘子了,便每天在竹簡上畫橘子。
某次,他不小心把竹簡掉進了河裡,不久後,河裡就出現了橘子。
於是,眾妖都相信,神河可以實現願望,便學著大妖長,在竹簡上畫出自己的願望。
隻是神有時會看見,有時不會。
去年,阿朝的願望是阿盛會好起來,神就沒有看見。
玉枝皺眉:“那你們在河裡見到過人或者屍體嗎?”
大妖長滿臉迷茫。
玉枝:“那惡妖下山是怎麼回事,大概六十年前。”
“哎呦!”大妖長一拍腦門:,“哪來的惡妖,那是壯子!他總聽阿盛娘講外麵的事,偷喝了點酒,就溜出去了,回來被揍得三天下不了地呢!”
“那山神顯靈,修房屋,還送藥草?”
“唉!彆提了,我帶著幾個老家夥,給他收拾一宿爛攤子。那時,咱們這草藥多得是,我們也用不上,就都送出去了。”
大妖長窺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做錯了?”
沒有錯,人和妖都沒有錯。
這一場烏龍,摻雜著兩個種族的偏見與猜忌,摻雜著對現實的無力和期望,隔著一座大山,持續了幾十年。
可那些像張麒一樣殞命的年輕人,又有什麼錯。
玉枝告訴大妖長真相。
大妖長從驚愕,到唏噓,最後到沉默歎息。
玉枝問出最後一問題:“你見過赤鋼岩嗎?”
田婆婆家。
大妖長指著窗口綠色的圍欄:“赤鋼岩。”
玉枝:……
不是。
赤,鋼,岩!
就算不是紅的,它也不能是綠的吧!
田婆婆躺在床上,聽大妖長說了來意,起身道:“我田婆子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隻是我爛命一條不值錢,這些赤鋼岩你們都拿走吧。”
除了圍欄、鎖環,在屋子的角落裡,還有很多手工捏的小玩意,外表粗糙,卻依然看得出,有身形佝僂的田婆婆、頂著山羊角的大妖長,梳子長辮子的阿朝阿顏……甚至還有黑熊壯子。
大概是阿盛還有意識時做的。
儘管屋中到處是利爪破壞的痕跡,這些物品卻被很好地保存著。
田婆婆挨個摸了摸,然後轉身擺了擺手。
玉枝把東西收進儲物戒,與大妖長告彆。
大妖長一愣:“您不是來英雄就羊,破除詛咒的?”
玉枝:啥?
大妖長歎息一聲,帶著他們往外走。
寨子最外圍,灰色的濃霧像一道牆豎立在天地間。
大妖長率先踏入,身影消失在霧中,然而很快,他又從另一處走了出來。
玉枝也試了下,明明是徑直向前,可穿過灰霧,卻像不知不覺拐了個彎,又回到妖寨。
大妖長歎息道:“五十年前,寨子周圍開始起霧,霧越來越大,直到再也沒有妖能走出去。也不再下雨,隻有河邊能長一點野草,水位越來越低,偌大的寨子如今就剩這百十來口了。”
玉枝:“那懸崖上呢?”
“都試過了,天上、地下、水裡,隻進不出。”
大妖長隻難過了一小會兒,便又精神矍鑠地去給他們張羅吃的。
多年前,玉枝姑奶奶就說這一難可以破解,他自是不擔心。
玉枝又試了幾次,依然沒有頭緒。
靈台內,句芒翻了個身,動了動鼻子:“吾似乎感受到故人的氣息。”
玉枝:“說人話。”
“不是詛咒,是神屑,嘖……”接下來的嘟噥聽不太清,大概是“……幸運的小崽子”。
玉枝滿臉懷疑。
上古神屑這麼泛濫,她出趟門就能碰見兩回?
她通過阿大聯係了其他人。
多珠他們一聽就不再裝了,直接駕著馬車回到巍河村,守在附近。
當晚,眾人依舊睡在阿顏家。
陶一倚在窗邊,手裡把握著一塊赤鋼岩,不知在做什麼。
玉枝也捏了隻大狐狸,塞到小狐狸懷裡把他哄睡。
自己輾轉許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入夜,玉枝猛地驚醒,坐起身,大口喘息。
太靜了。
沒有蟲鳴、沒有風聲、沒有到處溜達的夜號妖。
夜涼如水。
晦暗的屋中,仿佛隻有她一個人的氣息。
小狐狸和陶一,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