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娘是平滄最好的舞姬,一曲胡炫舞驚豔四座。
每年數不清的客人,千裡迢迢,隻為看一眼她的胡炫舞。
她身纏紅紗帛帶,膚若白玉、豐盈嫵媚,臂戴銀釧,足懸金鈴。
她對著主家的方向,盈盈一拜。
“芙娘入秀琳琅七載,七年的青春年華,也算全了主家的養育之恩。如今,這一舞作罷,還望主家成全,放芙娘離去。”
四下嘩然。
秀琳琅的主家卻不緊不慢道:“好女兒,你若有了良人,我自會放你離開,可是,良人在哪呢?”
芙娘難掩喜色:“陳郎與芙娘情投意合,已允諾五百金為芙娘贖身。”
“哦,是嗎?”
芙娘連忙點頭,向人群張望:“陳郎,陳郎!”
人群騷動,卻不見人影。
“哪來的陳郎,小娘子被花言巧語誆了吧。”
“哈哈哈哈,許是床上說的,做不得準。”
“五百金!陳郎好大手筆!”
她又連喚數聲,一個書生被踉蹌推了出來。
麵容清秀,漲紅了臉,不敢抬頭。
芙娘欣喜若狂:“陳郎,你快告訴主家,你說過會為我贖身的對不對!”
陳書生囁喏道:“我……我是說過,可我哪裡有五百金。”
芙娘急道:“我不是給了你三百金嗎,你說那二百金向人籌借,很快就能來贖我了!”
“借錢哪有那般容易!我本想賭一把,說不定賺得更多,還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可是……”陳書生咬咬牙,一狠心道:“林員外已經答應為你贖身了……”
“為我贖身?”芙娘踉蹌兩步,顫聲問,“他為我贖身,那你呢?”
“你放心,雖是外室,但保你穿金戴銀、享儘富貴!”陳書生連忙解釋,“你也知道,我家不會允許我娶風塵女子。芙娘,你最是心善!你怎麼忍心看我父子分離!”
芙娘眼淚簌簌,竟笑出了聲:“那孫員外許了你多少好處?”
“五……五百金。”
“五百金。”芙娘聲如泣血,“我芙娘一曲胡炫舞,一擲千金也當得。如今,你就為了五百金,把我賣了!”
“我也是為你著想,你富貴慣了,哪過得了清貧日子。”陳書生聲音越來越小,“何況,你又是妖。”
芙娘仿佛怔住,半晌喃喃一聲。
“原來,竟是我錯了。”
“背信棄義,鮮廉寡恥!如此行徑,枉為讀書人!”李煦風率先斥道。
又有不少人嗬斥陳書生,說得他臊眉耷眼,直往人群裡鑽。
秀琳琅的主家皮笑肉不笑道:“芙娘,不是我不給你機會。你可要想好,是去當個沒名分的外室,還是留在樓裡,被如珍似寶地捧著。”
“謝主家教誨。”芙娘冷笑兩聲,擦了眼淚,深深一拜,“芙娘明白了。”
樂聲再起。
她踏上四周曲水的蓮花,長袖翻飛,旋轉蹁躚。
樂聲急促,她腳尖繃出極致的弧度。鏤金花的紗裙蕩起層層疊疊的波浪,像盛開的牡丹,絢爛荼蘼。
她眸如秋水,麵上洋溢著愉悅的笑容。
在歡呼聲中,拔出金釵,劃出一道噴濺的血線。
人群猝然安靜。
芙娘慢慢倒下去,臉上的笑,肆意而又解脫。
“這個世道逼我,我偏不選!我不能乾乾淨淨地活著,那便堂堂正正地死!”
“你!”秀琳琅的主家猛地起身,茶杯跌落,支離破碎。
“芙娘!芙娘!”
陳書生痛哭流涕,卻被侍從攔住,不得上前。
芙娘沒有看他。
她仿佛什麼也聽不見,癱坐在水中,閉上了眼。
她說。
“不會有人愛一個妖,下輩子,彆再做妖了。”
鮮血劃過瑩白的肌膚,宛如詭異的圖騰。
紅色的裙擺飄飄蕩蕩,像水中開放的芙蓉花。
連死亡,都是那樣的美麗。
主家擦拭著衣服上的水漬,輕歎:“你又是何必呢。”
一條生命的逝去,最終隻換來一句“何必呢”。
與芙娘相熟的客人想上去為她殮屍,卻被攔住。
“非參賽娘子不可登高台。”
“我隻是為芙娘收屍!”
“望貴人體諒。”侍從恭敬垂首,卻紋絲不動。
“哢嚓!”
一個茶杯飛過去,正砸在侍從腳邊。
玉枝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把握著一隻茶蓋。
壓住急促的喘息,淡淡道:“抱歉,手滑了。”
負責比賽的管事急忙上前拱手:“貴人不知,自設立‘評花榜’以來,確有此規矩,非參賽娘子不可登台。”
有主家附和:“就是,不過一具屍體。彆耽誤時間,快點開始吧!”
“死者為上,豈可兒戲!”李煦風揚聲道。
“就是!”
“此言差矣,不過死了個妖,和貓貓狗狗有何區彆。”
人群吵吵嚷嚷。
已經有娘子被逼著上台,哆哆嗦嗦站在高台邊。
幾個主家不約而同扯了笑意。
芙娘渾身濕透,如同水中豔鬼。
她以為死了便是解脫。
卻不知,血腥、暴力、情欲,永遠是支配人心的惡魔。
“評花榜”由幾個花樓聯合舉辦。
主家們便是背後的“劊子手”。
他們享受被矚目,享受這個美麗的標本,享受其他獵物的瑟瑟掙紮。
“芙娘生是我秀琳琅的人,死是我秀琳琅的鬼。”秀琳琅的主家漫不經心道,“好戲已經演完,那最終結果也當作數吧?”
如果芙娘被剔除“評花榜”,她的賭局賠率將全部作廢。
管事略一思索,忙笑道:“當然作數。”
“好戲”兩個字,仿佛刺痛了玉枝脆弱的神經。
又有幾名娘子陸續上台。
有的戰戰兢兢演完,有的直接棄權。
物傷其類。
玉枝深呼吸幾下,叫來姬翡,對她說了幾句。
姬翡眼前一亮,連連點頭。
臨走時擔憂地看了她一眼:“你還行嗎?”
玉枝咬緊牙關:“行!”
姬翡一走,玉枝撩開袖子,潮熱的手掌攤到陶一麵前。
“劃開。”
陶一沒有猶豫,拾起桌上的茶蓋,手指發力捏碎,在玉枝掌心一劃。
血珠冒出。
玉枝疼得一縮手,神智清明幾分。
他們說得對,確實是一出好戲。
可這出戲,要她說得算!
鼓聲再起,一聲緊過一聲。
姬翡縱上高台,從她腳落下的地方,漣漪一圈圈蕩開。
她吹了一聲口哨。
水霧破開,赤色彩紮大魚破水而出。
圍繞著姬翡,遊曳嬉戲。
銀發與紅鱗交相輝映,泛著不真實的光澤,像洛神於人間的一場幻夢。
眾人難掩驚呼,仰著頭,癡癡遙望。
幻境卻在最高處轟然破碎。
一聲悠長的鯨鳴破空傳來,像深沉的悲泣,久久回蕩。
玉枝握緊手心,飛速掐訣,淋漓的血珠一串串砸到地上。
芙娘,就讓這裡,成為你最盛大的葬禮!
無數白色花瓣迎麵撲來。
眾人下意識抬手去擋,待花瓣散去。
天地間一片縞素。
梁上垂下的紅錦化為悠悠蕩蕩的白綾。
曲水中的紅蓮成了白曇。
漫天白色花瓣中,姬翡抱著芙娘的身影,漸漸清晰。
她一步步向前,踢起的花瓣像飛揚的紙錢。
“來人!給我把她拖下來!”
秀琳琅的主家終於變了臉色。
玉枝卻笑了:“非參賽娘子不可登台,這可是規矩。”
她發狠道:“戲還沒有結束!”
白色花瓣慢慢騰空聚集,姬翡把芙娘放在上麵,擦去她身上的血跡。
她依然很美,像安靜地睡著了。
可眾人卻仿佛聽到清脆的鈴聲。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眾人上空,神山仙境,曇花簇擁。
“芙娘”金色的身影跳起胡炫舞。
她笑靨如花,不停旋轉,仿佛把時間,永遠刻在最美的一瞬。
直到曇花開儘,夢幻泡影。
除了一地殘花,什麼也沒有。
空落而淒美。
大夢一場,終於落幕。
人們回過神,掌聲從稀落到雷鳴,夾雜著娘子們的啜泣。
主家們兩股戰戰,一身冷汗。
有一瞬間,他們感覺自己仿佛被定住,如同殉葬的人俑,不能開口不能動彈。
玉枝眼前陣陣發黑。
她第一次使用這麼複雜的法術,靈力消耗,再加上失血、下藥,體內像有一個火球,馬上就要炸開。
她沒注意到,滴落的血跡化成花瓣,消失無蹤。
陶一垂眸,若有所思,仿佛對台上的一切都不關心,卻在她身體搖晃時準確扶住。
玉枝一把推開他。
陶一紋絲不動,她自己卻踉蹌兩步,勉強扶住桌案。
她雙頰酡紅,呻吟聲差點壓製不住。
淩冽的男性氣息無孔不入地包圍著她,連那張烏黑的麵具都變得秀色可餐。
理智被灼燒,她隻想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撕扯、破壞。
可是,視線朦朧中,她看到高成祥朝她鼓了兩下掌,興味地打量著她。
他說:“戲,確實不錯。”
玉枝慢慢挺起腰,揚起一個笑容。
袖子下,把碎掉的瓷片握進掌心。
最終,姬翡以壓倒性優勢成為花魁,芙娘為榜眼,玉團兒和寅靈並列探花。
眾人散場,多珠悄悄回到玉枝身邊,小聲道:“人已找好了。”
玉枝點頭。
多珠一摸她的袖子,瞬間白了臉色,滿手鮮紅。
她按住多珠的手:“彆聲張。”
門外,等了許久的寅老爹和寅秀,一看到他們就圍了上來。
玉枝彎起嘴角,說了兩個字:“成了。”
寅老爹瞬間濕了眼眶,拉著寅秀就要跪下。
好不容易被扶起來,哭得像個孩子。
玉枝把五百金的錢引交給他,長話短說:“高成祥輸了賭局,正是缺錢的時候,你去與他談,一千金換寅靈。”
寅老爹連忙點頭,把錢引小心翼翼塞進裡衣。
臨走時,寅秀回頭朝她喊:“我爹殺了雞,我阿姐燉雞最好吃了!”
玉枝努力笑道:“好,明天去吃你阿姐燉的雞。”
說完這句話,她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睜眼,已是夜裡,她躺在床上,小狐狸貼著她蜷成一團,多珠守在旁邊。
她是被熱醒的,像被架在火堆上翻烤,身上的每一處,又熱又癢。
她起身衝出門,找到院子裡的水缸,躍了進去。
巨大的水花兜頭淋下,她打了個寒顫,牙齒咯咯作響。
身體裡的熱浪被勉強壓下,卻與皮膚上的冷,不斷碰撞,拉扯她的神經。
小狐狸跟著跑了出來,赤腳站在門口,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要哭出來。
玉枝喊了聲多珠:“人在哪?”
多珠又用靈力順了一遍她的筋脈,才道:“在柴房,沒有接過客,不叫他他不會出來。”
“好。”玉枝呼出一口氣,“你帶著小狐狸去睡覺。”
“小姐!”
“我有數,你去吧。”
多珠猶豫再三,抱走小狐狸,關好房門。
玉枝閉上眼,除了沉重的呼吸,一動不動。
“彆過來!”
陶一停住。
雖然沒發出聲響,但玉枝現在對他的氣息極其敏感。
她腦中全是,他衣料下肌肉賁張的線條,他喉結滑動的弧度,甚至他被手衣包裹的修長手指。
要了命啊!
她往水裡縮了縮,水麵蓋過胸口,強大的水壓讓她窒悶頭暈。
也不知道多珠給她找的小倌是什麼類型。
人在放鬆狀態下,就會出現嘴比腦子快的情況。
她聽到自己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小倌?”
……
身後沒有回答。
這當然不會有回答啊!
玉枝隻是隱約感覺,他對女人不感興趣。他似乎對什麼都不關心,孑然一身,獨行其是。
所以,一不小心,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她胡思亂想著,直到再次失去意識。
姬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滑入水中。
她隻穿了一件中衣,已完全被水打濕。
濕熱柔軟的觸感透過手衣,他下意識鬆手。
玉枝又滑了進去,水沒過口鼻,冒出一串“咕嘟咕嘟”的小水泡。
姬離不耐地“嘖”了一聲,手探入水中,又把她拉了出來。
他剛從外麵回來。
這一局棋還沒結束,她明天必須到場。
姬離脫下手衣,劃破指尖,把血粗魯地抹在她的唇上。
“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