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十八)(1 / 1)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江鴻垂眸看了眼豐子俞腰間的木牌,不禁想起在淮秋城客棧裡看到的那塊。

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遲月歸那時候說,那牌子是假的,莫不是真在騙人?

去光搖山的路上,她隱約聽見豐子俞和楊青談起找人,要找的莫非就是殺了鄭元錦的枉日?

江鴻搖搖頭。

算了,和她有什麼關係。

照溪城豐子俞。

她記得照溪城的豐遲意、葉競兩位城主是道侶來著。

這小子姓豐,又稱林行雨為師叔祖,他那位師祖必是謝寒無疑。

葉競跟連風門葉馳是親兄妹,算起來,葉諫之和他是表兄弟。

怪不得枉日適才還特意來護他們。

又是照溪城,又是天泉莊,現在還有一個連風門,來頭倒真不小。

既然如此,玄芝他應該賠得起吧?

江鴻思索地盯著豐子俞的背影。

不明所以的紀雨萱左顧右盼,推了推葉輕揚:“他們怎麼都不說話了,照溪城是什麼地方?”

葉輕揚乾咳一聲,壓低嗓音解釋道:“照溪城是淩泉劍仙建立的散修聯盟,是仙門眾派之首。雖然劍仙他老人家隱世多年,但威名還在,他們不敢惹。剛阿俞使的是淩泉劍仙獨創的鬆寒劍意,他們被嚇蒙了,所以就這樣了。”

紀雨萱了然,又問:“那俞——不是,豐子俞,他為什麼喊林前輩師叔祖啊?”

“這個……淩泉劍仙本是天泉莊向祖師的弟子,後來不知為何離開了天泉莊,自立門戶。林莊主是向祖師關門弟子,論輩分是劍仙的小師弟來著。劍仙是阿俞的師祖,林莊主自然就是他師叔祖了。”

“既是師徒,即使自立門戶,也不至於起‘淩泉’二字為號吧,天泉莊難道不介意?”紀雨萱不解道。

“這個名號最初是霜月閣的人起的,用來諷刺被徒弟風頭壓過去的向祖師,跟劍仙本人無關。隻是這名號太響亮,漸漸地,大家都這麼叫了。”

葉輕揚瞄了豐子俞和林行雨一眼,貓起身子,將聲音壓得更低:“早年劍仙離開天泉莊時,向祖師生了場大氣,那會兒天泉莊上下都是介意的。直到大約四百年前,劍仙再上天泉莊,不知怎的他們就握手言和了。之後兩派間雖沒什麼來往,但林莊主一脈和劍仙一脈的人關係都還不錯。”

何止不錯,這都熟得都快成親徒弟了吧。

江鴻瞅著前頭責怪豐子俞的林行雨。

“你才多大,他就把這招傳給你,出了岔子該如何?簡直胡鬨!你不懂事,他也不懂嗎?”林行雨氣惱道。

“師叔祖放心,以我的修為,暫時還使不出那一劍,方才那是我借的。”

豐子俞捧出劍,林行雨這才發現,那並不是真的劍,而是一柄貼了符紙的戒尺。

林行雨勉強安心。

那廂,七長老爬出來,一臉陰沉地凝視著豐子俞,卻沒再主動出擊。

溫自影和五長老也心有顧忌,沒敢妄動。

場麵一時僵住。

“幾位,天風境一行剛結束,在座諸位掌門和弟子們都要休息,不妨先收手,有什麼事咱們明日坐下來慢慢談。這樣打成一片,豈不讓人看笑話。”林行雨道。

“有什麼好談的!”七長老寒著臉,“照溪城如何,淩泉劍仙又如何,殺我徒兒,難道就因為他是淩泉劍仙的徒孫,便要我忍氣吞聲,要我那徒兒白白丟了一條命嗎?”

“即便是淩泉劍仙親自來,也不能這樣不講道理!溫兄,你說是不是?”

溫自影倒不似他那樣激動,稍加思量後,說道:“林兄和崔兄皆言之有理,不若咱們先放其他人離開,再慢慢解決這事,總好過——”

“放什麼放?”七長老壓根不接話,“眾位都在才好,有些人才不好強詞奪理、歪曲事實。”

林行雨輕笑一聲,道:“公道自在人心,崔兄不願私下解決,林某自不會逼迫。但崔兄聽信一人之言,未免有些武斷,是否也該聽聽這幾個孩子的說法。”

“林某不才,比不得謝師兄,但小俞怎麼說也是我的徒侄孫,崔兄若不明真相便要定他死罪,林某答應,林某的劍卻不能答應。”

“你!林行雨,這是宿風山,你彆太過分!”七長老道。

“正如崔兄先前所言,不論這是哪,做事都得講求依據,斷不能任人一張嘴顛倒是非黑白。”

七長老怒極,便要破口大罵。

“放肆!”

忽然,駭人的威壓自崔家正中蕩出,千尺頂上萬籟俱寂,空氣凝結。白玉桌和椅子猝然崩裂,各掌門作鳥獸散,從高台上跳下。

半空中,一人踏著浮雲黃沙緩步而來,舉手投足間,隱隱散出的氣息讓林行雨都不覺驚心。

是大長老!

江鴻眼神一暗。

宿風山大長老,天字榜第六,相傳他是隱元初期,可眼下這氣勢,怕是離隱元中期也不遠了。

“林小子,幾百年不見,你何時如此狂妄了?”大長老冷聲道,滿是壓迫感的威壓儘數傾瀉在林行雨身上,“崔家辦事,還輪不到你們天泉莊乾涉。”

林行雨頂著威壓,沒有退讓:“前輩容稟,晚輩並非要乾涉崔家之事,隻是七長老僅憑一人之言,便要殺我身後這些孩子們,豈非蠻橫?怕隻怕說出去,彆人要以為崔家以大欺小、以權壓人。”

“哦?”大長老手指一動,將七長老提到台前,問:“崔溟,此話當真?”

“師伯,是那幾個孽障殺我徒兒在先,塵無峰大弟子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七長老道。

“塵無峰?”大長老掃了眼溫自影,冷哼一聲:“不上台麵的東西。”

溫自影臉色霎時難看。

七長老亦變了表情:“師伯,您——”

“哼!崔溟,崔家何時淪落到要去跟這種旁門左道搭交情、攀關係的地步了?”

溫自影怒極反笑:“看來宿風山並不歡迎我塵無峰。也罷,塵無窮家薄業,自然比不得宿風山席豐履厚。崔兄,恕不奉陪!”

說罷,他拂袖而去。

“師伯!”七長老大喊,“不論塵無如何,他們殺我徒兒是事實,師伯難道不聞不問?”

“蠢材!”大長老一耳光扇出。

“被人賣了都不知道,還在這替彆人出頭!”

七長老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到底,你不就是怕謝寒找你麻煩嗎?”

“你不敢,自有彆人敢!”他踉蹌著站起身,掃過在場所有人,將所有話咽回肚子裡,飛身離去。

大長老麵上黑青,強壓著怒火,轉身又問:“崔滄,你又是怎麼回事?崔凜呢?天風境開啟,他這個家主倒不見人影,真是越發沒有規矩了。”

一提這話,崔意浮來了勁,擠上前,徑直跪在地上:“大師公,請您替我做主!”

大長老一愣,隔空將她托起,緩和了麵色,近乎溫和地問:“小意浮都長這麼大了?彆著急,有什麼話儘管說,大師公在這,定不讓你受委屈。”

數日的委屈與壓抑都有了著落,崔意浮聲淚俱下:“鬱清江殺了我爹,我和表哥向他要說法,可五長老仗著崔家如今是他主事,不僅徇私包庇鬱清江,還想殺了我和表哥。若非林莊主和暮天閣的枉日長老維護,恐怕意浮是見不到您了。”

大長老一眼望見她身後滿身是傷的葉諫之,沉聲問:“崔方圓,可有此事?”

威壓儘數落在肩頭,五長老卻直挺著腰板,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是又如何?”

“你敢!”大長老一掌拍在他頭頂,將人打得血肉模糊,整個身體都陷進了地裡。

“我為何不敢?”

五長老依然沒低頭,繃住身板,直視大長老,嘶啞著聲音道:“師伯,這不是您教的嗎?想要就自己拿,我徒弟做得非常好,我這個做師父的自該助他。”

“放肆!”

大長老震怒,一掌打出,轉瞬便到了五長老身前。

五長老沒有看到似的,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還緩緩合上了雙眼,仿佛連維持睜眼的動作都要耗儘心力。

嘭!

意料之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血腥味,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像極了那些年裡每日都有人點在屋中的沉香。

五長老猛地睜開眼,見鬱清江半跪在前邊,驅使著崔家祖傳的白玉牌,擋下了那雷霆萬鈞的一掌。

“清江……”

哢嚓一聲,白玉牌上生出細碎的裂紋。

大長老眼中劃過一絲詫異,收了手。

鬱清江當即癱倒,白玉牌墜地發出清脆聲響,裂作幾瓣。而後,其中一塊碎玉化作一縷青煙,飄向了數十步之外的千尺頂山道。

山道上,晚風吹散適才卷起的黃沙,餘晚正提著燈籠,怔然看著他們。

她手中一鬆,燈籠摔在地上,沿著千階山道滾落。

餘晚正幾步跑進場中央,跌進默不作聲圍觀的千百位仙人視線中,抱起鬱清江,眼淚撲簌而下。

“彆……彆哭……”鬱清江艱難地吐字。

“你騙我。”餘晚正道,“你說今日處理好了事會早些回去,明日便跟我下山,鬱清江,你又騙我……”

五長老突然回神,爬上前不要命地給鬱清江輸送靈力,卻都不管用。年逾四百的人如同一個小孩子,手足無措地張望四下,看到葉諫之像找到主心骨一樣,懇求道:“葉公子,你救救他!家主之事是我逼他做的,不關他的事,你們這麼多年交情,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算我求你,你救救他……”

葉諫之還沒應聲,鬱清江先拉住了五長老衣袖。

“師父,彆這樣……”鬱清江費力一笑,語氣中滿是輕鬆,“是我錯手殺人,如今這樣,是弟子應得的。”

“崔師妹,我對你不起,如今以命抵命,怕是也不夠償還你喪父之痛,唯有這個……”鬱清江手指動了下,碎裂的白玉握在掌中沾滿了鮮血,竟出奇地融在一起。

白玉牌夾著血縫,飛到崔意浮麵前,穩穩落進她手中。

“清江,你……”五長老愕然地喚。

“是我騙了您,隻有這樣,您,還有山上所有人,才不會對晚正下手。”鬱清江臉上難得的孩子氣流露。

“師父……弟子不肖,對不起您的期……期望和栽培,日後也無法侍奉您身前,望您見……諒。弟子……強求多年,屢屢騙您、頂撞您,皆是弟子之過,隻求您……求您不要怪晚正,放她走吧……”鬱清江氣若遊絲地道。

“好,好,我放她走。”五長老倒出丹藥,想喂給鬱清江,“你先療傷,等你好了,說什麼師父都應,咱們不爭了,不爭了。”

鬱清江強撐住一口氣,躲開丹藥,握住了餘晚正的手,“對、對不起,我誤了……誤了你十年,讓你委曲求全,最後還……”

“沒有,沒有。”餘晚正搖頭,“我不曾後悔。”

鬱清江像是得了飴糖的孩子,心滿意足地彎起唇角,睡在餘晚正懷裡,沒了氣息。

“清、清江?”五長老猶然不信,試探地喚,“你睜開眼,聽話,彆嚇為師……”

“五長老。”悲喜好似都在鬱清江合上眼的那一刻隨之離去,餘晚正宛如一尊空殼雕像,毫無情緒起伏地說:“他其實不喜歡聽話,不喜歡修煉,也不想爭什麼家主之位。很多年以前,他就想離開宿風山了。但是,他放不下您對他的救命之恩、栽培之情,所以一直拚命修煉。”

“我知道我隻是一介凡人,身份卑微,沒有資格跟您說什麼,但他已經走了,可否請您……放過他,也放過您自己呢?”

餘晚正艱難起身,背著鬱清江,一步一瘸地消失在山道上。

五長老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眼眶流下血淚。

良久,他仰天長笑,望著高台上的大長老,“師伯,四百年了,我還是沒能贏下您。”

“崔枕一脈,滿盤皆輸。”五長老自嘲地抬起嘴角,喚道:“萱兒。”

紀雨萱無措地看著他。

“告訴你娘,宿風山已非當年的宿風山,不要回來了。”

說完,他一掌扣在額頭,自絕當場。

紀雨萱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

滿座俱靜。

大長老拂袖一揮,五長老的屍體化作雲煙消散,他正想說話,突然一道熟悉的氣息閃出。

崔意浮和沈垂不知為何打在一處,兵刃相撞時,洞明初期的靈識乍然蕩出。

是崔凜的刀魂!

沈垂愕然呆立。

崔意浮立刀身前,詭異地笑道:“大師兄,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