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前。
光搖山內。
江鴻鼻尖滿是細膩的汗,水瑟身上紅一道黑一道地閃過,像柄陳年失修的廢劍被歲月腐蝕。
守在幾步外的俞寸心略有猶豫,還是站起身,踮著腳步走到江鴻身旁。
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江鴻,甫一觸及,便被燙得縮回手。
下一瞬,江鴻猝然睜眼,電光火石之間扼住他喉嚨。
“你想死不成?”
江鴻眸子血紅,額頭上青筋暴起,聲音冷漠得堪比萬年寒鐵,掐在脖頸上的手卻滾燙得令人心顫。
俞寸心懸起兩手,艱難出聲,解釋道:“你……你好像不大對勁,我想幫你……”
“多管閒事。”
江鴻將他丟開,砸到山石上竟還詭異地彈了下。
俞寸心爬起身,不見退縮,反倒又上前一步,誠懇道:“我真的想幫你。”
江鴻扣住蠢蠢欲動的水瑟,身上氣息節節攀升,拚儘全力才壓住脾氣沒有動手:“不想被雷劈死就滾遠點,我沒工夫管你。”
山石之上,很遠的地方傳來轟隆雷鳴。
“……你要突破了?”俞寸心道。
江鴻不理,水瑟在四周圍出個小結界,將他完全攔在外邊。
旋即,紫雷擦著石壁劈落!
洞明境修士的雷劫可不是鬨著玩的。
俞寸心東尋西覓,找了個勉強能窩身還能看到江鴻的地方,藏進去,提心吊膽地關注著她。
一道,不動。
兩道,不動。
……
八十一道,還是不動。
周遭被劈得不成樣子,唯有那最中心的一人安坐如山,倒還比這山堅硬許多。
哢嚓哢嚓,宛如骨碎的聲音響起,從地底向上蔓延,被劈開的頭頂不見光亮,反倒暗沉更多些。
突然,山石碎裂,數不儘的碎石塊砸下,地麵開始塌陷!
俞寸心緊忙跳出去,踩著平地,一眼看見最中心快要完全塌下去的地方,江鴻雕像一樣端坐在那,了無生機。
他心下一緊,又爬又滾地躲過砸下來的碎石,幾次踩空才到江鴻跟前。
護身符掏出的刹那,腳下一空,他們一起下墜,落入翻湧不停的血海中。
四周石塊不沉反飄,倏忽掠過眼前時,俞寸心才發現,那並不是石塊,而是一塊塊巨大的焦骨。
黑與白交織纏繞,似怨氣與靈氣爭鋒,附在焦骨上,像永世無法掙脫的咒枷。
俞寸心失了言語。
原來光搖山非山,而是焦骨累積成堆。
海水亦非水,是不計其數的血妖鋪成海。
那那些陸地呢,又會是什麼?
俞寸心不知道。
落至海水深處時,血妖肆虐,他聽到了此起彼伏的怨聲。
那是他聽不懂的上古之音。
“我不想死。”
平靜如水的聲音響在耳畔,俞寸心一愣,回頭便見江鴻不知何時醒了過來,靜靜注視著所在皆是的焦骨。
“什麼?”俞寸心問。
“沒什麼。”
是那些骨頭上的怨聲。
它們在說,我不想死。
江鴻掃了眼護住他們的結界,道:“多謝,但你欠我的玄芝還是要還,抵不了賬。”
“……我沒那個意思。”俞寸心道。
江鴻不作言語,收回水瑟,將修為壓回玄冥中期,拿出玉牌,一把捏碎。
千尺頂。
剛一出來,江鴻便察覺氣氛不對。
高台之上,自玉、溫自影和七長老皆已離席,林行雨一臉憂色,五長老風輕雲淡地坐在首位。
下方,葉諫之手握長劍站在中央,崔意浮怒氣衝衝,似乎是在跟誰爭執。沈垂和遲月歸,還有先前跟在枉日身邊的少年候在一邊。
靜得有些詭異。
紀雨萱拉著臉色難看的葉輕揚擠過來,上下將她和俞寸心打量一通,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俞寸心問。
紀雨萱神情複雜,搖了搖頭。
崔意浮眼眶通紅,上前一步,彎刀直指鬱清江:“鬱清江,你雖不是我爹門下,可我爹不曾虧待你,也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你到底因何殺他?”
“還是說,”刀尖隨著目光轉移,落到五長老身上,崔意浮咬牙切齒地問:“是五長老不服我爹這個家主,想要取而代之?”
五長老不慌不忙道:“意浮,說話得有憑有據。且不說家主死訊到底是真是假,你和葉家小子不分青紅皂白就對清江出手,還當眾對本座這般栽贓誣陷,居心何在?”
“莫不是家主故意消失,好教你尋釁滋事,除去我崔方圓一脈,他自此便可高枕無憂了?”
“一派胡言!”崔意浮難掩激動。
“是真是假,五長老心裡清楚。”葉諫之道。
“鬱兄。”他望著默不作聲的鬱清江,“你我肺腑之交,若無那一刀,葉某斷斷不能相信,幕後真凶居然是你。”
鬱清江沒有應聲。
葉諫之繼續道:“諸位前輩皆知,崔家以刀見長,所有弟子引靈入道時,都會在刀內注入靈識,也稱刀魂。若意外被殺,刀魂便會附在對方武器上,等待親人為其複仇。”
“鬱兄,你若當真清白,何不亮出你的刀,讓諸位前輩看看,那上邊附的是誰的靈識?”
“清江,亮你的刀。”五長老道,“連風門這般汙蔑本座,汙蔑本座的徒弟,倘若刀上什麼都沒有,老夫定要去同葉門主討個說法。”
鬱清江默然良久,最終丟了刀,啞聲道:“是我殺的。”
“你!”五長老怒拍桌板,白玉方桌登時化作粉齏。
“這是他親口承認的,五長老可還有話說?”葉諫之道。
五長老麵色陰鬱,道:“清江,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什麼人逼迫,你大可放心說出來,有為師在,定不會讓旁人欺辱了你。”
“師父,算了吧。”鬱清江閉上眼,儼然一副坐以待斃的模樣:“沒人逼迫我,是我殺的。”
五長老遲遲沒有作聲。
許久後,他仰天大笑:“那又如何?我崔家家事,輪得到你連風門插手?”
“崔方圓!”崔意浮怒不可遏地喊,“他不行,我如何?”
“你又是什麼東西。”五長老眼中寒霜一片,淩厲的刀勢頓出,攪亂黃沙,洞明初期的威壓不遺餘力地釋放。
林行雨見勢不對,揚手一揮,在眾人麵前立起屏障,警告似的低聲喚:“五長老。”
五長老冷眼一掃,威壓略收,隻針對葉諫之和崔意浮:“意浮,你和你爹不同。我本想留你一命,奈何你忒不懂事。”
崔意浮猛然瑟縮,卻固執地不肯退步。葉諫之將她拉到身後,毫不掩飾維護之意。
暮天閣席位上,枉日一步跳至台下,擋在他二人前麵:“崔五長老,慎言。”
“怎麼,今日是都趕到一起了,枉日長老也想摻和我們崔家的家事?”
枉日道:“不敢,隻是暮天閣和連風門同氣連枝,長老若對葉公子出手,在下自不能袖手旁觀。”
五長老眯起眼睛。
還沒說話,七長老飛身而落,提刀直砍江鴻四人:“孽障,殺我愛徒,本座要你們償命!”
江鴻眉頭微蹙,但仍是決定暫時觀望。
紀雨萱可是五長老關照進來的人,他難道會置之不理?
再者,之前紀雨萱還跟林行雨打招呼,看林行雨那樣子,也不像是會作壁上觀之人。
果不其然,間不容發之際,一道縹緲清波劈在七長老麵前,他翻身後退,怒道:“林行雨,我為徒弟報仇,乾你何事?”
劍影煙消雲散,林行雨背手負劍,“令徒分明死於天風境,七長老何出此言?”
“溫兄,你說!”七長老道。
遲來一步的溫自影麵帶怒意,沉聲道:“小傑方才親口所言,是這幾人殺了庭之,還將他重傷。林兄,此事與你無關,還請退開,溫某不願與你動手。”
“荒謬!”紀雨萱道:“是荀俊傑把易庭之拉過去替他受死,與我們何乾?”
“孽障,還敢狡辯!”七長老不容分說,一刀朝他們劈來,溫自影在旁幫襯,和林行雨打在一起。
林行雨似也不願意傷他們,並未儘全力,堪堪與他們打了個平手。
七長老強殺不得,不由得勃然大怒,揮出一方鏡子捏碎,一道虛影現出。
“庭之為這幾人所殺,我要替他報仇!還望師兄助我一臂之力,攔住林行雨!”
虛影身上,洞明巔峰的氣息波動,聞言二話不說攻向林行雨。
“是浮崖掌門杳滄!”葉輕揚道。
林行雨被纏住,七長老和溫自影登時無人管束,一齊攻來。
不料半道殺出一個枉日,再次攔住二人。
枉日.逼退兩人,還欲勸阻,卻聽那廂崔意浮驚呼:“表哥!”
——五長老趁他不在,臨時發難,刀尖已逼葉諫之喉頭。
枉日分身乏術,隻能一個陣盤丟出去,暫且擋住五長老,揚聲喚道:“少門主!”
葉諫之和崔意浮連忙退至江鴻四人身邊。
枉日擔子驟減,可同時麵對洞明初期的五長老、七長老,還有洞明中期的溫自影,也不能輕鬆。
纏鬥間露出破綻,七長老越過他,一刀便要劈在紀雨萱身上,五長老卻橫刀反攔,罵道:“崔溟,你作死嗎?”
七長老反唇相譏:“這麼保護景年的女兒,怎麼,四百年了,你還不死心?”
“關你屁事!”五長老爆了粗口。
他二人內鬥,枉日趁機拉回局勢。
溫自影提醒道:“二位,大敵當前,可否先放下恩怨?”
二人各自氣哼一聲,不再互相擠對,齊心攻上,枉日再落下風。
低階修士圍觀高階修士打鬥本是難得一見的幸事,可這幾人離得太近,又靈力全開,毫不顧忌其他人的死活,單隻打鬥間外溢的靈力便將先前林行雨立出的屏障擊碎。
葉諫之擋在最前,麵容慘白冷汗直冒,身體搖搖欲墜。
出乎意料,江鴻轉過眼時,發現俞寸心沒事人一樣,好似沒受什麼影響。
一刻鐘後,枉日再露破綻,七長老擺脫糾纏,沒再動紀雨萱,一刀劈向葉輕揚。
葉諫之還在艱難地維持防護屏障,騰不出空手把葉輕揚護住。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光亮炸出,氣淩霄漢的劍意橫在葉輕揚和七長老之間,一舉將其震退數十步。
恐怖的氣息蕩出,甚至波及到其他人,耗完虛影折返的林行雨手忙腳亂地再撐起屏障,還在打鬥的三人紛紛停手、護住自己。
江鴻第一時間將視線鎖定在出劍之人身上。
“鬆寒劍意!”
五長老詫然道:“你是什麼人?”
“自然是照溪城的人。”見那一劍之後並無後招,林行雨長舒一口氣,略帶嗔怪道:“小俞,太胡鬨了。”
“事急從權,莫怪莫怪。”
最後一絲劍氣散去,黃沙落定,月明風清。
俞寸心反手收劍,腰間懸掛的木牌被風吹起,露出不再遮擋的三個字。
他嘴角含笑,向前一步,半躬著身子道:“照溪城豐子俞,拜見師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