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後山集市。
“屠蘇酒!一顆靈石一壺!”
一連被關十日,江鴻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後山擺攤。
她漂泊多年並無積蓄,進了宿風山又不受待見,僅有的一點家底也被崔意浮揮霍完了。
本來她還想等回山後從崔意浮那討點債,或者找點能賣的東西,至少把欠遲月歸的錢還上。
可誰承想,一回來便被關了禁閉。
這些時日,莫說還錢,她連飯都吃不上。
自她被崔凜趕出門,整個宿風山便沒人待見她,是遲月歸收留她,知道她沒練過辟穀,還特意遣人每日做了飯送來。
這幾日遲月歸也被關著,便沒有人記得,周輕是個需要吃飯的活人。
若非那日鬱清江路過,看她在院子裡揪了一把草吃而想起來這回事,找人送了飯來,怕是沒等天風境開啟,她便從結界中殺出來了。
今晨被放出來後,江鴻終於有心思琢磨還錢之事,可惜她扒空了乾坤袋,也隻找到一壺屠蘇酒。
所幸,明日是天風境開啟的日子,今日各大門派齊聚,能尋到哪個冤大頭——不,活財神也說不定。
江鴻按住攤位邊的擴音石,將聲音調到最大。
這會兒未到正午,街上的人不算太多,擺攤的也沒來全,本是冷冷清清的,她這一調,擴音石的聲音陡然翻了數倍,頓時,整條街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屠蘇酒”。
幾步外剛鋪開布的胖修士耳朵一震,嚇得猛一趔趄,脫口罵道:“你有病——我道是誰,這不是周師妹嗎?”
看清擺攤之人,他麵色瞬變,抬高了聲音道:“一壺酒要價一顆靈石,師妹真是勇氣可嘉,難怪被趕出師門還有臉待在這。不愧是親、傳、弟、子,我們這些外門弟子是得跟您好好學學。要不這樣,等您從天風境出來,到外門指點指點我們,說不準下一個甲子,我們也能去天風境走一遭不是?”
江鴻仰首,略過他後邊一長串話,問道:“你買嗎?”
“我?”胖修士嗤笑,“我又不傻,這種凡人的破東西,買來何用。周師妹不會以為——”
“不買你問那麼多?”
“……”
“想進天風境就去找五長老,打進內門你也能去。”江鴻把擴音石往前推了推,“讓讓,彆影響我做生意。”
“你!周輕,你不識好歹!”胖修士正要罵,忽聽得身後有人在呼喊。
“彆跑了,彆跑了遙遙!哎前頭那位小友,快讓開!”
胖修士回過身,一道白色巨影迎麵撲來。他先是愣住,反應過來時卻已躲不過,被那巨影撲上,一腳踩在了腳底。
地麵凹出一個人形,胖修士一隻手冒出個頭,沒揮兩下又落了回去。
巨影還在奔。
“讓開!姑娘你快讓開!”
江鴻撈回地上的屠蘇酒,向旁邊邁了一步。
巨影像發了瘋的牛一樣,從她身邊掠過,直奔牆而去,砰地撞爛了整堵牆。
離牆最近的房子似有所感地回應著嘎吱聲,幾息後轟然塌陷,蕩起漫天塵埃。
還挺壯觀。江鴻心道。
她撿起一塊飛出來的小木板,在嗆人的煙塵中扇了幾下風,想起那座山門——塌了應該也是這樣。
說起來,她記得靠邊的這堵牆另一側是論道場,是門內弟子平日裡切磋比試的地方,算是宿風山內防護陣法最多的地方之一,外圍這牆也比彆處建得結實些。
就這麼砸了,不知道要賠多少。
哎等等。
江鴻站直了身子。
賠?
江鴻蹲下身,尋到自己先前擺攤的地方。
地上的布還鋪著,隻是爛了一大半。
驀地,廢墟裡伸出一隻手,胡亂摸索了一通,抓到那布上,滋啦一聲,將布又撕了一半。
江鴻抬眸,正好與爬出來的人對上眼神。
那人許是還迷糊著,透過頭發縫隙,隱約瞧見一個人影,看起來還是個姑娘。他咧開嘴,撥開亂成鳥窩的白發,露出精神矍鑠的一張臉,跟人揮了揮手:“沒事,姑娘,我沒事。”
江鴻回以一笑,指了指老者手上的布,“我的攤看起來有點事。”
“啊?”老人傻著脖子沒動。
江鴻摸出碎布,替他回憶:“我在擺攤。”
“嗯。”老人懵懂地點頭。
“你突然衝出來,踩了我的客人。”江鴻反手一指。
老人順著望去,一眼便看到地上那個凹陷的人形,還有半搭在外邊的一隻手。
“還砸了我的攤。”江鴻晃了晃手裡的碎布,示意他看自己手中。
老人低頭,就見自己手中還摸著一截碎布,和這姑娘手上的一模一樣。
“所以……”
“所以,”江鴻丟開碎布,伸出手:“銀子還是靈石?”
老人一時失語,幾次張開嘴,卻又什麼都沒說就閉上。
“道友,你……”
你那塊兩個人都坐不下的破布也能叫攤?
葉輕揚臉部肌肉一抽,擠得叫人發愁的褶子全都亂了套,橫七豎八地躺在臉上,詭異又滑稽。
“道友放心,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江鴻拎出懷裡的酒,“你賠了我的攤,我這壺酒便送——”
江鴻話沒說完,隻聽耳畔一聲“汪”,有一白影撲麵而來。
她下意識便想召出水瑟,可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宿風山,立刻收住手,順著力道接住白影。
“汪汪!”
原來是隻小白狗。
這老人不過真人境修為,卻有那般速度,想來是這小白狗的功勞。
窮一點的修士大多沒有工夫和錢養靈寵,這麼看來,她這財主是找對了。
江鴻暗自想著,小白狗也沒安生,圓溜溜的眼球轉了幾圈,小短腿一蹬,跳到江鴻肩頭,抱住她脖子舔了下。
“……”
江鴻當場僵住。
葉輕揚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遙遙平日裡連他的話都不怎麼聽,這會兒居然在敲詐他的人麵前討巧賣乖?
他抱住遙遙的後腿,使勁向外拉:“遙遙!你乾什麼?我在這啊遙遙!”
被舔那一下後江鴻便鬆了手,用儘渾身力氣強忍著才沒出手把這一人一狗震開,卻沒想到,遙遙不但抱得更緊了些,還騰出腿,一腳蹬在葉輕揚臉上。
“嗚——汪!”遙遙穩坐江鴻肩頭,頭衝著葉輕揚一努,前腿跟著指向那塊布。
“……”
叛徒!
葉輕揚捂住臉,手按在眉心反複揉了揉,扯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我這匹小狼被寵慣了,有些欠管教,道友見諒。”
“狼?”江鴻眉間一挑。
“不錯,狼。”
江鴻垂下頭。
遙遙在她懷中打了幾個滾,察覺到視線,扒住她衣服,探出舌頭又舔了舔,似有討好之意,聲音都軟了下來:“嗚——汪,汪。”
“砸了道友的攤子雖非我意,可砸了就是砸了,道友出個價,老朽儘力賠償便是。”
遙遙順著他點了點頭,一副早該如此的樣子。
好吧,狼就狼吧。
江鴻不太習慣懷裡抱著這麼個活物,僵著手托住遙遙,不讓它墜下去,道:“一千兩銀子或一顆靈石。”
葉輕揚一愣,伸長耳朵再聽,卻沒聽到後文,遲疑地問:“一顆靈石?”
“嗯,怎麼了?”江鴻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沒事,沒事。”
還以為會獅子大開口,結果才一顆靈石。
這麼點靈石都不夠去酒樓吃一頓,也值得這般大費周章?
葉輕揚心裡腹誹,對江鴻訕訕一笑,掏出乾坤袋。
“才幾日不見,周師妹都淪落到在街頭行騙了?”
江鴻眼巴巴瞅著葉輕揚,目睹他手伸了一半,聽見聲音又反手將乾坤袋按了回去。
“這老頭渾身上下也就那隻狗值點錢,師妹真是不嫌磕磣。”
江鴻縮回空空如也的手掌,斂去早先維持的笑,眼神飛箭一般射向來人。
十日不見,易庭之身上的傷都好全了,暴露在外的皮膚恢複了往日白皙,沒有一點疤痕,仿佛十日前山門處的事從未發生過。
壞人生意的東西,果然還是打死才省事。江鴻想。
易庭之似乎意不在她,說了兩句便沒再理會江鴻,饒有興致地看著縮在她懷裡的遙遙。
跟在他身邊的男子搶先道:“老頭,彆不識好歹,易師兄能看上這隻狗,是它的福氣。”
“荀小友,我再說最後一遍,我家遙遙是狼,不是狗。”
葉輕揚沒好氣地剜了荀俊傑一眼,伸長了手,欲抱回遙遙:“適才你嚇到我家遙遙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是上趕著湊過來了。臉皮厚就是好,什麼話都說得出,還不用擔心那張臉被打,反正那麼厚,打了也不疼,是不是,遙遙?”
遙遙這次沒再躲,順從地跑回葉輕揚懷裡,卻留了隻爪子拉住江鴻一片衣角。
“你!”荀俊傑抬手便要打。
“打住,打住。”
葉輕揚揉搓著遙遙頭頂,拽回它的爪子,“年輕人,性子這麼急做什麼?老頭子一把年紀,做不來欺負小輩的事。況且,小友莫不是忘了,這可是宿風山。仙盟規定,宗門之內不得私下鬥毆。若要動手,必得先下戰書再去論道場。荀小友這般肆無忌憚,是當仙盟不存在,還是宿風山要退出仙盟?”
“又或者,如今的宿風山不姓崔而姓易,易小友一人便能代表宿風山,視仙盟規定如無物了?”
說到最後一句,葉輕揚的目光已轉移到易庭之身上。
易庭之臉色明顯不好,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葉輕揚笑意盈盈地繼續道:“老朽鄉野出身,見識淺薄,話說的不對之處,還請兩位小友多擔待。”
“老頭,你——”
正此時,耳畔炸出一聲巨響,打斷荀俊傑的話,隨即,兩道流光自頭頂飛過,穩穩落在爛牆邊的圓台子上。
是名白衣少女和位淺碧衣袍的少男,看穿著氣質應是哪家的小姐少爺。
江鴻無意多管,收回視線,想再問葉輕揚要錢,卻發現葉輕揚臉色大變,遙遙更是渾身的毛支楞起來,炸成了一隻白團子,扒開葉輕揚衣襟把頭塞了進去。
不是吧,這麼巧?!
葉輕揚繃不住表情,提起遙遙,摸出一張神行符便要逃路,誰料剛拿出來,便被一隻手按住,緊跟著脖子上便掛了個人。
“這麼著急,哪去啊?”
來人是位小乞丐,個頭略高於葉輕揚,聲音清亮如山泉,人卻不怎麼講究。
臉上滿是汙泥,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和葉輕揚攬在一處,沒多大會兒工夫便弄臟了他的衣服。
葉輕揚恍若未覺,整個人立成了一根棍,僵硬地杵在那,語氣中滿是心虛:“你、你怎麼在這,還弄成這樣?”
“好玩嘛。”小乞丐笑眯了眼。
江鴻目光在兩人之間停頓,沒有開口。
葉輕揚拉下乞丐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提肘頂了下乞丐,“這位,這位是……”
“在下俞寸心。”俞寸心站穩身子,一手作掌一手握拳,抵在一處,跟江鴻招呼道。
被晾在一旁的易庭之自圓台子處收回注意力,回首瞥見俞寸心腰間的木牌子,低聲道:“老頭,我看上的東西,絕不會讓給彆人。”
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荀俊傑剛還一副要動手的架勢,此刻卻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言未發地跟上易庭之。
“怎麼回事?”俞寸心問。
葉輕揚抱出遙遙,手指戳在它腦門上,“還不是它!”
遙遙齜牙,惡狠狠地瞪著他,口中卻隻黏糊糊地“嗚”了一聲。
“哎呦遙遙,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小狗長這麼大了?”
“這是狼!”
“好好好,狼,狼。”
“……”
江鴻無聲注視著他們兩人。
所以,磨嘰了半天,她的錢呢?
“老頭——”
嘭!
“我——”
嗖!
“你——”
啪!
比試台的那兩人像是故意和她作對一樣,江鴻每次剛出聲,便被那兩人的動靜打斷。
江鴻額角暴跳,盯著台上那兩人,如同看死人。
那兩人渾然不覺,打得激烈。
少女折扇橫掃,一把斬斷周身的藤蔓。隻是斬的速度不及藤蔓生長的速度,沒等她斬完,新生的枝條已經襲來。
她甩出扇子,在扇柄一拍,便見原本完整的折扇分為數枚刀片,精靈似的穿梭在藤蔓間,隻兩個呼吸便將繁雜的藤蔓斬儘。
少女方要收扇,誰料那藤蔓身上忽地結了一層冰,扇片儘數被凍在其中。
她急速後退,兩手結印,扇片自冰層抽離,飛至半空的一瞬燒起衝天烈焰。
少女定睛一看。
那冰霜之下藏著的竟是火!
滅天的火飛速席卷,少女手撐地麵,翻跟頭躲開火雨的同時,將召回的折扇踢出。
巨大的折扇護在身前,她兩手相疊,靈力噴湧而出,在扇身上籠出數層保護罩 。
然而那火臨到扇麵處卻驟然變作槍,尖利的槍頭同扇麵相撞,震出十裡餘波。
少女還欲動作,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腳。
她低下頭,隻見細沙盤成圈,虛虛繞在她兩腳腕處,僅僅阻攔了她行動,並沒有要傷她的意思,甚至刻意隔開距離,沒有弄臟她一襲白衣。
“紀道友,承讓。”碧袍男子道。
火光瞬滅,寒冰俱消,細沙也隨之散入地底,圓台子恢複如初,先前的一切恍如錯覺。
白衣少女利索收扇,流光飛至耳垂化成一枚墜著白羽的小折扇,嵌在左耳邊,她道:“百歲內便能將五行參悟到這個地步,葉諫之,你很厲害。”
江鴻一怔。
他就是葉諫之,連風門的少門主?
丹元初期,比玄冥後期的鬱清江還高兩個境界,怪不得是地字榜榜首。
“道友過獎。”葉諫之輕笑,宛如春風過境。
不知怎的,他忽然轉過頭,朝著江鴻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比了個奇怪的手勢,隨後跳下比試台,飛身離去。
終於結束了。
現在可以要錢了吧。
江鴻剛鬆一口氣,卻見台上那少女足間輕點,竟朝他們而來?
“喂!”少女飄然而落,張口便道:“我叫紀雨萱,你跟我比一場。”
“……”
江鴻兩眼一黑。
這老頭真是能惹事,怎麼又來一個?
鬨了這麼久都沒撈到錢,定是此處風水不好。
算了,換個地。
江鴻泄了氣,轉身欲走。
“站住!”紀雨萱一扇橫在她身前,“你和我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