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者上鉤(1 / 1)

轉著杯盞的手停了下來,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響聲。承桑鬱合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屋裡一片寂靜。

抱琴抿唇捏著手指,沉默良久想要開口,卻被承桑鬱止住話頭:“今日就這樣吧,有事明早再講。”

希望落空,抱琴訕訕地收回了手,悶聲應一句,就起身坐去牆角,好像要把屁股削尖了鑽進去。

承桑鬱:……

“你就打算睡那兒?”

角落裡的少女本來就瘦,縮成一團更顯得小,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她要可憐死了。見人點頭那生怯的模樣,承桑鬱頗有些頭疼:“我一會有事出門,牆角多難受啊,你來睡床吧?”

抱琴怔怔抬眼,張了張口:“你不回來了嗎?”

“今夜不回,你安心歇著,就當此處是拙心庭便是。”承桑鬱給自己倒了水,仰頭一飲而儘,臨了又叮囑一遍:“好生歇息,莫要思慮過重。”

月色在她側臉打上一層淺淺的光華。

抱琴覺得她好像變了,但是又想不出究竟變在何處——這位承桑鬱除了樣貌之外,一切都同以前一樣。

好像這五百年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烙印。

承桑鬱走之後,抱琴自己在拙心庭三百年,滿陵隻一百年——可就是這四百年,都足以讓她感到光陰難熬。

於是後來身不由己到了人間,僅僅又一個百年,對凡人也徹底失望之後,她才選擇了沉睡。

真的有誰能夠這麼久都一成不變嗎?

今夜月明千裡,夜市喧囂不息卻傳不進宅邸,三隻妖各懷心事,都沒入眠。

承桑鬱其實本來沒想著出門。

可抱琴想說什麼她何嘗猜不到,但她現在沒有法子決定,或者說,她在怕。

怕什麼呢,她從前當“妖後”時獨麵九天仙君也從沒怕過,怎麼來了人間反倒是畏首畏尾了。

像抱琴。

想到此處承桑鬱竟是笑了出聲,不知是見到故人忽覺自己也有人掛念太過欣喜,還是對在人間這些時日她自己心境也變了的自嘲。

立夏後的夜裡還是有些涼,承桑鬱一個人走在長街裡,數著兩邊稀稀拉拉的燈火,手在身上翻找了半天,才發現那把折扇已經因為太破爛被她扔了。

然而她手裡又總想攥著點東西,於是四下一望,見到坑坑窪窪的石牆時,偏巧又想到了白日裡自己用銅錢砸出來的那個小坑。

彆的沒有,但她身上還真的留了一枚銅錢。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白日那枚銅錢還在叫花子那裡。

左右也無事忙,去尋他解悶也不妨事。

於是承桑鬱循著銅錢的蹤跡,一直跟到了萬喜樓。

怎麼又是萬喜樓。

城南比城西要熱鬨得多。

承桑鬱這是第一回進萬喜樓。從前隻是聽說過裡頭花樣繁多,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都止步於門前。

她婉拒了夥計的問候,略過一串嘈雜的絲竹聲和喧鬨的人聲,徑直去到了三樓。

那叫花子就在窗邊閣子裡落座,見她來了欣然舉起酒盞,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幾日過去他氣色好了不少,至少一改承桑鬱第一眼病秧子的模樣。甚至還換了一身衣裳,稱呼他叫花子也不再合適——承桑鬱猶豫一下,沒想好改什麼口,於是默不吭聲地坐到了他對麵。

“我叫沈明沉,幸會。”

少年自報姓名,承桑鬱也不好藏著掖著,思忖片刻後道:“陳商。”

沈明沉眉眼彎彎,嘴角噙著笑:“不知是哪兩個字?”

承桑鬱心想既然在人間了,實實在在取個名字也好,便順口答:“‘從商’的‘商’。”

對麵少年飲一口酒,仿佛有些疑惑:“你是妖嗎?妖取名字不用避諱嗎?”

承桑鬱一怔,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有些無語:“並不是誰都像你們凡人一樣講究這些。倒是你,我不也不知你名字如何書寫。”

沈明沉拿出塊玉牌,輕輕擱在她麵前:“你看。”

他不動聲色地瞧著承桑鬱神情,又抬手給她倒酒:“陳姑娘颯爽英姿,想必能喝兩口吧?”

承桑鬱點頭默許,盯著玉牌陷入了沉思。

這字跡太眼熟了。

然而她太久沒碰紙筆,現在恐怕要提筆忘字,一時間也無從判斷這究竟是不是她的字。

不是最好,世人千千萬萬,字跡相像也可以解釋,但如果是的話……

那才驚悚。

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還刻過什麼玉牌。

承桑鬱輕飄飄抬眼,輕飄飄地誇一句“好字”,又問:“是何方大師名作?我也想去為自己刻一個。”

沈明沉眸光忽的黯淡,拿回玉牌,小心翼翼收好,聲音四平八穩:“那可不成,大師現今弱不勝衣閉門休養,恐是不能再握筆了。”

“那可真是可惜,改日代我問候大師。”承桑鬱作憐惜狀,心中略打消了疑慮,接過酒盞抿了一口。她也不再客套寒暄,直截了當道:“你早就在這裡等著了?”

沈明沉伸出根手指搖了一搖:“我隻比你早半個時辰。”

“那麼,你是知道我要來萬喜樓,所以早早來此等候——還是說……”

她才一開口,沈明沉兩根指頭就夾著那枚銅板扣在了桌上:“上回你走得太急,沒來得及還你,現在物歸原主。”

承桑鬱不露聲色地推了回去:“我倒不至於這樣小氣。隻是夜色正好,我出門走走,忽然想起上回那件事我還沒有找你要個解釋——”她目光在燭火間晦暗不明,“那沈公子打算從哪裡說起,我洗耳恭聽好了。”

她聽到沈明沉嗆了一下。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沈明沉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那你彆生氣。”

承桑鬱:?

雖不解,她卻也沒多想,隻是猜測也許是真相太過於殘忍,所以在她聽到沈明沉說出“那都是我瞎編的”幾個字時,足足呆愣了半晌。

想起來自己當時還被他三兩句話耍得團團轉,承桑鬱現在簡直想伸手掐死他。

沈明沉酒盞空了也沒去倒,這時候睨著她神色,大氣沒敢出一聲,良久才試探著道:“我隻是想保住城南。畢竟你應當也聽說過,那群修士鎮妖的法陣,一旦被妖物掙開,必然會反噬。明州城這些都是凡人,若是不想法子平息法陣,勢必會生靈塗炭。”

承桑鬱緩過勁來。

她聽明白沈明沉意思,也能理解他的苦心,但還是不太能接受欺騙,於是悶著聲嗆起人來:“你倒是菩薩心腸,真這樣仁義君子怎麼不自己上去要挾,反而去使喚我?”

沈明沉有些無奈:“從前勸過,那回他們沒抓到妖,一怒之下把我關進陣裡了。”

“我險些丟了命。出來之後元氣大傷,昏了許久,若不是萬喜樓掌櫃的救了我,我恐怕也無聲無息就死了。”

他話音輕描淡寫,承桑鬱聽得眼皮一跳一跳。

她又抿一口酒,指出沈明沉話裡的缺漏來:“那你怎麼還會不知道萬喜樓在何處,還要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帶路?何況你明知道去勸阻有危險,卻還是慫恿我去,你心可誅啊。”

沈明沉笑了。

看不出幾分感情,他悶聲笑了半天,忽然問:“你與那位神靈是故交嗎?”

承桑鬱有些不明所以。沈明沉卻沒等她回答,兀自說道:“我是凡人之軀,再怎麼懂法術也無法從那古樹手下活著出來。你也看得到,我那日接近法陣時已經很虛弱,再近一步恐怕就要爆體而亡。至於激將法逼你過去實在是無奈之舉,冒犯了姑娘,沈某在此致歉。”

他神色實在真誠,承桑鬱心中剛決定勉強不再追究,就聽他又開了口:“我重傷昏迷,也許是傷到了腦子,缺損了一些記憶,醒來之後也是頭痛欲裂,不小心跑了出來。我第一次來明州城,亂轉了好久才想起來一些事情,隻記得聽到外頭有人吆喝‘萬喜樓’,就四處打聽,恰好就碰見了姑娘你。”

承桑鬱一手撐著頭,姑且將這些當做下酒的話本,饒有興致地聽完也沒忘記撫掌叫好:“下次編個更圓滿的,這個有點淒慘了。”

她說著給自己倒了酒,轉頭俯瞰城南成片的燈火,由衷地感歎:“怪說文人墨客都愛登樓呢,果真是好看極了。”

沈明沉聽了卻也不反駁,也跟著她往外頭看去:“上元節更要好看。”

承桑鬱目光在熱鬨的街市上亂逛了一會,忽而被街市一角一群白衣引了過去。

好心情壞了大半,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隨後開始倚著窗看熱鬨。

隻看了一會,她就直起了身。

這熱鬨好像就在萬喜樓。

怎麼她在哪兒哪兒就出事啊!

承桑鬱起身停了一會樓下的動靜,又轉頭打量著沈明沉,連話音都帶上了質疑:“他們來萬喜樓了。”

“不會是衝著你來的吧?”

沈明沉往窗邊靠了一靠。為防他跳窗逃走,承桑鬱乾脆坐了回去,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少年麵上滿是錯愕。

承桑鬱原本都已經想好了措辭,諸如她是如何找到並束縛住沈明沉的,亦或是怎樣說能從修士那裡探到消息——

一群白衣修士湧了進來,為首一人身邊跟著的,正是上回下令舍棄三個修士的那位。

他恭恭敬敬一躬身,指著承桑鬱說:“回大閣主,那日正是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