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3652 字 3個月前

趙棠回到酒樓時,天色已晚,雨勢漸小,簷角的雨珠依舊滴答作響。酒樓內燈火通明,賓客們依舊在推杯換盞,談笑聲不絕於耳。禪因正站在櫃台後,手中捧著一本賬冊,眉眼低垂,神色專注。

她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趙棠,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連忙迎上前去:“趙姐,你回來了!可有什麼事?”

趙棠微微一笑,神色從容,仿佛方才在官衙中的緊張與忐忑從未發生過。她輕輕拍了拍禪因的手背,柔聲道:“沒事,不過是些小誤會,已經解決了。”

禪因聞言,心中稍安,但見趙棠神色間隱隱透著一絲異樣,便低聲問道:“姐,可是有什麼新消息?”

趙棠點了點頭,目光在酒樓內掃視一圈,見無人注意,便拉著禪因走到後堂,低聲道:“今日官衙召我前去,倒是個機會。”

禪因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機會?”

趙棠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朝廷欲收複祀葉,正需通曉兩地文字與風俗的人才。東止大人有意讓我挑選幾人,協助朝廷處理祀葉事務。若能促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

禪因聞言,心中一震,麵上卻不動聲色。她低頭沉吟片刻,緩緩道:“你的意思是,讓我也去?”

趙棠點了點頭,目光緊緊盯著禪因,似在觀察她的反應:“正是。你通曉漢文與祀葉文字,又熟悉兩地風土人情,正是朝廷所需。若能借此機會為朝廷效力,將來定有錦繡前程。”

禪因沉默片刻,心中思緒翻湧。她雖不願卷入朝廷與祀葉之間的紛爭,但趙棠對她有知遇之恩,她不願辜負,更何況,她這輩子就沒幾個朋友,趙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她難得的好友,她不想失去。至於從前那些事,既然都不在意了,又怎麼害怕再見呢?

片刻後,她抬起頭,微微一笑,語氣爽快:“趙姐既然開口,我豈能推辭?我願意去。”

趙棠見她答應得如此爽快,心中反倒生出一絲詫異。她本以為禪因會猶豫,甚至拒絕,卻沒想到她如此乾脆。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笑道:“好,禪因果然是個明白人。你放心,此事若成,姐姐定不會虧待你。”

禪因點了點頭,苦笑道:“你放心,我定當竭儘全力,不負所托。”

趙棠見她神色真誠,心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雖存了私心,想讓禪因為自己所用,但見她如此信任自己,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愧疚。她輕輕拍了拍禪因的肩膀,柔聲道:“好妹妹,姐姐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此事若成,咱們姐妹倆定能在這京城中闖出一片天地。”

禪因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如果沒有你,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呢,我豈能不儘心?”

趙棠聞言,心中微微一暖,但很快又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與世故。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隻是此事關係重大,咱們需得小心行事。近來官府查得嚴,咱們那些貨物得暫時藏好,免得惹來麻煩。”

禪因點了點頭。

趙棠心中卻隱隱生出一絲不安。她雖喜歡禪因,但並未到掏心掏肺的程度。她深知自己在這京城中立足不易,凡事需得留一手。如今禪因答應得如此爽快,反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心中暗自盤算,日後需得小心行事,免得被禪因看穿自己的心思。

窗外,雨依舊下著。禪因垂下眼,心裡不由得有些感傷,趙棠待她確實不錯,可是究竟有幾分真心,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

禪因跨過官衙門檻時,簷角的雨正織成水晶簾子。暮色像潑翻的硯台,把青石地磚洇成深黛色。她懷裡那卷文書倒成了個幌子,硌著心口發疼——原是該用絲絛係著的,偏生要捧在手裡,仿佛這點子分量能鎮住胸腔裡亂撲的蝶。

廳堂深處燃著兩盞銅雀燈,火苗兒被穿堂風揉得忽長忽短。東止就浸在這團昏黃裡,官服領口鬆垮垮的,燭影在他下頜勾了道金邊。她瞧見他執筆的右手,虎口結著新繭,倒把從前教她握筆時的那點溫存都磨糙了。

他著漢人的衣服也是好看的,許多日子不見,倒是有些不修邊幅起來,唇角淡淡的烏青,似乎雙頰也瘦了些,她想。

東止垂著頭,默默捏緊了筆杆。潮濕的雨水氤氳出水霧,被她帶進的風裹挾著吹進來。他聽到了,皺著眉,不敢抬頭看。

禪因站在門口,腳步微微一頓,緩步走上前去。

"大人。"這聲兒甫一出口便後悔,太脆生,倒像簷角墜下的雨珠子。“我是新來幫忙的,這是今日整理的祀葉文書,請您過目。”文書遞過去時,袖口蹭過他案頭的青玉鎮紙——涼的。

東止的睫毛在燈影裡顫了顫。他接文書的姿勢像接一捧雪,指尖堪堪擦過紙緣,"你費心了。"

禪因微微一笑,語氣恭敬:“大人客氣了,這是分內之事。”

他們隔著一臂距離,他便這樣抬頭,眼裡有細微的打量,呼吸也是克製的,麵上卻不動聲色。

“這些文書整理得不錯。”東止語氣平淡,卻帶著幾分讚許,頓了下,眸色沉沉:“你......叫什麼名字?”

禪因微微一愣,隨即答道:“回大人,民女姓李,單名一個因字。”

“李因……”東止低聲重複了一遍,這話碾得又平又冷,偏生"李"字咬得重,倒似拿銀針往舊痂上戳。

“你通曉祀葉文字?”

禪因疑惑對上他探究的眼神,終究斂下眼,點了點頭,語氣從容:“是,民女自幼在祀葉長大,對祀葉文字與風俗略知一二。”

東止聞言,不知在想什麼:“你又如何會的漢文?”

禪因的心被緊緊揪住,那些在神閣的日子,他一點一點地教給她,難道他都忘了嗎?她又看了他一眼,那雙金眸卻帶上了固執,似乎得要得到個答案。

她也有些生氣:“是一位故人教給我的。”

她盯著自己投在他袍角的影子,忽覺那團墨色在遊移。原是燭火被風吹斜了,倒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把兩片影子往一處揉。案頭香爐騰起的煙纏住她裙裾,恍惚還是神閣裡燃的迦南香。

"故人教的漢文?"他忽然問,筆尖在"祀葉歸順"四字上洇開墨花。

禪因的指甲掐進掌心,麵上卻綻出個薄脆的笑:"墳頭草都三尺了。"

簷角的雨絲忽地密了,簷鈴在風裡碎碎地響。正在這時,一女子牽鹿而入,翡翠鐲子碰出泠泠響,倒把她後半句話撞碎在喉間。

女子裙裾翩躚如紫蝶撲簾,連帶著空氣都浮起一縷甜膩的脂粉香。小鹿的蹄子輕輕磕在青磚上,像敲碎了一串琉璃珠子。

是小樂。

禪因的指尖驀地蜷進掌心。那小鹿的眸子水汪汪的,忽閃忽閃地衝她探脖子——是了,左耳尖有一簇雪色絨毛,像誰曾用銀粉點過一筆。那年隆冬,她和東止在祀葉山澗把奄奄一息的它,那時它的哀鳴聲比新抽的柳絲還細。她捧著鹿頭喂水,它濕漉漉的舌尖掃過她掌心,癢得人直笑。

“小樂,規矩些。”女子忽地扯緊韁繩,鹿兒吃痛地一縮。眼風掃過禪因時,刻意將鬢邊金步搖晃得顫巍巍:“沈渡哥哥,這位姐姐好麵生,莫不是新來的侍墨婢子?”

東止的筆尖在奏折上洇開一點墨漬。他抬眼時,眸色沉得像簷角積雨的雲:“程五小姐,這是朝廷特聘的祀葉通譯。”話尾咬得輕,卻像在青石板上鑿了印子。

程芙“呀”了一聲,指尖絞著鹿繩繞圈玩:“我說呢,通身一股子野菊花的土腥氣。”忽又笑吟吟挨近案幾,羅裙幾乎掃到東止的袍角:“今兒城郊楓林紅得正好,帶小樂踏秋去?你總說它畏寒,該曬曬日頭——”

“程芙。”東止擱筆的聲響驚得小鹿一顫。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青筋微凸,麵上卻淡得像在議一樁雜事:“三日前你兄長剛遞了悔過書,道你縱馬踏壞城南百畝麥田。若再添一樁擅離職守的罪狀,程家祠堂的藤條怕是要浸鹽水了。”

程芙的笑僵在嘴角,忽地鬆開鹿繩,任小樂蹭到禪因裙邊。她撫著鎏金護甲冷笑:“到底是祀葉來的,連畜生都愛貼上去討食。”轉身時繡鞋重重碾過地上的鹿繩,鈴鐺聲碎了一地。

禪因俯身摸小樂的耳朵,那簇銀毛比當年更亮了。她聽見東止的呼吸聲在雨幕裡沉了沉,案上的燭火倏地爆了個燈花,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

小樂忽然舔了舔她指尖。禪因縮手時,一滴淚正砸在鹿耳尖的毛上,洇出個小小的圓斑。

她沒抬頭,隻聽見東止的袍角掠過青磚的窸窣聲,還有一句比蛛絲還輕的歎息:“它還記著你。”

窗外忽地滾過悶雷,雨點子砸在瓦片上,像誰在簷牙間撒了把碎玉。程五小姐的轎子早去遠了,那縷脂粉香卻還黏在梁間,混著陳年舊事的檀木味,釀成一壇子隔夜的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