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青打開窗戶,長街上人來人往,早春飄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地麵上也積起一層水,行人腳步間,水花四濺。各式各樣的傘連成浮動的河,緩緩向前流動中。在緊挨著的傘間,卻見一人腳步匆匆,冒著雨往前走。
偏偏他風姿卓然,一眼望去便立刻注意到他——雪白的衣衫整潔熨帖,平素定然是保養得極好的。可見是心中焦躁得很,泥水濺滿了衣角,他卻也渾不在意。不是東止又是誰?
程玄青勾了勾嘴角,正想把窗戶放下來,卻看見人群中,東止突然抬起頭,兩雙眼睛對上。東止眼裡似乎有些愕然,卻又立刻變成了惱怒,定定地看著程玄青,眼中晦暗不明。程玄青倒好,索性朝他笑了笑,隨即低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程玄青轉身回屋,得意之色浮於麵上。禪因和沈令姝齊齊看來,他拍拍手:“諸位莫急,現在隻需效仿太公釣魚,願者自會上鉤。”
他優哉遊哉走到梳妝台前,拿起女子的口脂,輕輕刮起一點,狀似無意地抹在領口上。一朵若若隱若無的紅杏頗為得意地開在他的脖頸間,似乎作依偎狀,倒是顯得更為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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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東止帶著一身濕氣走進來。他環視一圈,然後快步走到掌櫃台上,問道:“叨擾了,店麵正上頭左邊第二間住的可是一位綠衣裳的公子?”
掌櫃是祀葉土生土長的人,見到這一雙深邃的金瞳,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身份?立刻答道:“是是是,好像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
東止的手藏在袖子裡,聽到這一句,拳頭立刻握緊。半晌,從牙齒間擠出一句話:“你瞧著,這二人是什麼關係?”
掌櫃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這我倒是不太拿得穩,看他們舉止,我尋思大概是夫妻?”
東止眼裡似乎突然失焦,心也像突然踩空一般,一陣陣酸痛起來,卻仍舊不死心地追問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這倒是不知道,就是遠遠瞧了一眼,您彆說,實在漂亮得緊,那一雙大眼睛,勾的人......”
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冷意,晃過神隻見東止淩厲的眼神,隻能訕訕閉嘴。
東止皺了皺眉,聲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她......這位姑娘,有多高?”
掌櫃有些後怕地看了看東止的神色,估摸著大概比了比一個高度,卻見他神色突然一沉,喃喃了一句:“多謝。”隨即立刻轉身。
剛剛邁出一步,卻又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低聲道:“再叨擾您一句,這姑娘我認識,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沒有什麼彆的關係。您彆誤會,姑娘家名聲要緊。”
掌櫃連連稱是,卻總覺得神使的臉色不太好。
東止回過頭,卻突然有些力不從心,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邁出這一步。他口上說著,希望她能是自由的,可偏偏她邁出了這一步,卻又抓心撓肺地擔心她。更何況,如今都一股腦地追到了這,再要往前一步,見了她,又該做什麼呢?哪怕真的是她和他......那又和他何乾?
那日程玄青一口一個的“阿因”,卻在此刻一浪一浪地湧進他的耳膜,攪得他心神俱亂。隻要想到他和她一同消失,想到他們之間也有著許多不為人知,他便失控地追到了這裡,幾乎徒步走遍整個祀葉。可如今一個人守在樓下,離她僅僅幾步之遙,卻恍然發現,早已沒有任何立場。
更何況,他幾乎不敢想象,當他推開門,看到她和他站在一起,他又該說些什麼?
突然,腳步聲響起,視野裡闖進一片墨綠,他愣愣抬頭,卻立刻注意到程玄青雪白領口處梅花踏雪一般的口脂印記。
耳邊轟鳴,最後苦苦堅守的防線終於潰不成軍。一向矜貴自持的神使卻再也不似從前,一步上前,另一隻手狠狠扯住程玄青的領子,低聲怒道:“你對她做了什麼?”隨之,另一手高高抬起,拳頭緊握,卻在落下的一刻被程玄青緊緊抓住。
他被領子勒的有些喘不過氣,卻仍舊努力擠出一個挑釁的笑容,字字咬牙道:“你都知道了?是你自己不要的,現在又來怪我作何?”
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證實他的猜測,東止的瞳孔猛然放大,牙齒死死咬著,眼眶也微微發紅,雙臂緊緊用力,幾乎要把程玄青提起來,就這麼像是要把程玄青碎屍萬段的眼神定定地看著:
“她是自願的嗎?”
“你說呢?”
他再次揚起拳頭,卻又定定地懸停在空中,最終,皺了皺眉,語氣半是痛恨,半是憤怒:“你不配為人。”隨後雙手一鬆,一把把他推倒。
程玄青重重摔在桌上,吃痛地爬起來,卻仍舊不忘挑了挑眉毛:“那你呢?你敢麵對她嗎?你敢麵對嗎?你這個懦夫!”
東止眼中晦暗不明,閉了閉眼,低聲道:“她在哪裡?”
程玄青向上指了指,隻見東止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不知在想些什麼。
直到走到門口,隻隔著一道門。抬起的手卻始終不能敲下去。腦子裡關於她的記憶不斷回溯,最終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不敢去觸碰,卻也控製不住回憶。後悔緊緊纏繞著愧疚,一波又一波的愁緒鋪麵而來。
如果真的是她呢?她是否願意呢?倘若她不願意,他便帶她走,他會替她討回一個公道。如果她後悔的話,他也願意為她負責,哪怕,違背自己的使命,他也是願意的。但無論如何,他得先見到她,他得知道她好不好。
他甚至放棄了敲門,一把把門推開,環視一圈,隻有一個陌生的女子坐在塌上。他高高懸起的心落下一半,還好,還好,不是她。他有些茫然地喃喃:
“木禪因,在哪?”
沈令姝靜靜地看著他,神色有些恍惚,見他望過來,柔聲道:“她在屏風後麵,她很好,你彆擔心。”
他幾乎是立刻轉身,一把拉開簾子,那隻牽著簾子的手停在空中,整個人定定地頓住——屏風後,禪因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咬著嘴唇,看他滿臉焦急的神色,低聲笑了笑:“你來了。”
他的心跳聲如同就在耳邊,立時把她渾身掃視了一遍,穿戴整齊,麵色也如常,心下稍安,緩緩呼出一口氣:“你還好嗎?”
禪因抬起眼睛,有些猶豫地抿了抿唇:“不太好。”
他心裡如同一片死灰,卻擔心她多心,麵上努力牽出一絲笑容:“你想回去嗎?”又補充道:“回我身邊,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禪因笑了笑,眼睛裡倒映著他的麵孔:“你喜歡我嗎?”
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卻又立刻隱去,慢慢伸出手,很輕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喜歡,非常喜歡。”
“真的嗎?”
他緩緩放下簾子,然後蹲下,平視著她的眼睛:“千真萬確。”
禪因突然笑了起來,看著她的笑,他也覺得仿佛心裡有一股暖流,一切都可以不計較。她卻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彆擔心,我守身如玉的。這些都是詐你的。”
東止眼裡有片刻迷茫,卻突然眼眶微紅,揪了揪她的耳垂,笑了笑:“那就好,下次可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禪因心裡暖洋洋的,有些竊喜,卻又有些感激,這樣的幸福有朝一日也能降臨到她的頭上。她輕輕揪了揪他的袍角,撒嬌一般問道:“我這樣子任性,你會不會生氣?”
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摸了摸她的頭發:“在愛你的人麵前,任性是你的特權。”
她眼眶泛紅,故意嘟起嘴巴:“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他也認真回答:“我太懦弱了,我害怕我耽誤你,我給你的愛不夠多,我害怕的東西太多了。但是你說的對,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應該不顧一切地保護好她,用她想要的方式愛她。對不起,原諒我好嗎,阿因?”
禪因眼眶濕潤,努力忍者,卻還是落下了一滴淚。她不敢看他,心裡滿是歡喜和惶恐:“所以,我以後也是有人愛了,這一切不是夢,對嗎?”
他的眼裡滿是愛憐,可這份慈悲不再是麵對世人,他輕輕靠近她,瞳孔裡、心裡,在這小小的屏風後,在這短暫的片刻,完完全全地裝滿了她木禪因,一個吻輕巧地落下,覆蓋上那一滴淚。
“我會愛你。”他輕聲道。
她在迷蒙的淚水中抬起眼,不死心追問:“你喜歡我什麼?”
“有太多太多值得被我喜歡的地方,或許三天都說不完。如果非要簡短點,阿因,你是我世界的例外,隻有你在,我才發現人世間的樂趣是如此美妙,這足以讓我感激。”
她幸福地閉上眼,深呼吸,在這狹窄的空間中,他們的呼吸交纏在一起,落在彼此的皮膚上,酥酥麻麻的,讓她仿佛出現錯覺一般,她完全擁有著他。但她卻又忍不住害怕太過沉浸便會失去,像一個舍不得吃掉糖葫蘆的孩子隻敢淺嘗輒止,輕輕把他推開。
“你的小姑還在外麵等著你呢。”